阿宝 五(5)

第七天,阿宝把妈妈背回家。

阿宝没再上学,在县城粮食局对面的聚德楼餐厅做服务员。阿宝不再吹口哨,每天早出晚归努力做事。有时,阿宝会隔着店里明亮的落地玻璃看见世民。世民总是那样匆匆忙忙。阿宝也看见过老师。老师的头垂得更低了。阿宝觉得过去的日子就像是梦。对了,石林还来找过阿宝。

石林站在店门外说,“阿宝,你别哭。老天爷会保佑你妈妈。你妈妈做的豆腐这么好吃。”石林有点语无伦次,声音小小的,“我有钱。你看。”

石林从裤袋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大团结”。石林又说,“阿宝,要治好你妈的病还差多少钱?”

石林像瘦了一圈,头缩在脖子窝里,手脏兮兮,指甲缝里满是污泥。

“我到医院看过你。没敢进来,趴在窗外。我听见医生说钱的事。我现在就弄来这么一点。你不要嫌少。阿宝,好吗?”石林跑了。阿宝数了数手中的钱,有二百零五块。阿宝在餐厅做事从早上六点一直到晚上十点一个月也只能拿三百块。

过了一些日子,阿宝妈死掉了。

坐在巷口摇着蒲扇的街坊们说,有天晚上,月亮大得吓人。阿宝妈独自在家。一个喝得醉醺醺的流氓闯进屋,骂骂咧咧地问阿宝在哪里。阿宝妈说,还在餐厅做事。流氓破口大骂,做个屁!这个臭婊子,说好两千块钱睡十次,结果只睡了两次就想耍赖。阿宝妈听糊涂了小声问,你是不是进错屋了?流氓狞笑着伸手去捏阿宝妈的脸说,跟你长得一模一样,这鼻子这嘴这脸蛋,咋会弄错?不是叫阿宝吗?你这个老婊子是不是想亲自操刀上阵来替女儿还债?不行啊。流氓前脚刚走,阿宝妈嘴里就吐出一口鲜血,等阿宝回来,人已经硬了,眼睛不肯闭上,这叫死不瞑目啊。

闲言碎语飘向青色深邃的天穹深处。

阿宝怔怔地听着。天真热。空中很少云,也没有鸟的痕迹,它们被太阳吃掉了。蝉一声声叫得狂躁。

阿宝端着一盆水煮鱼从聚福楼的厨房里慢慢地走出来。

店里有桌客人,一群年轻人,七男四女,女的抽烟,男的光膀子,脊背、胸脯、手臂上有青龙白虎的文身。阿宝放下菜盆,扬起下颌,对其中一个又黑又壮的男人轻声地说:“那天晚上,是不是你去了我家?”

男人扬起头环视四周剥着手指甲笑:“是啊。与你妈开个玩笑,没想你妈那么死心眼儿,一点儿幽默也不懂。我一说,她还真信了。”

一桌的人嘻嘻哈哈笑起来,说啥的都有。阿宝也笑,从围裙里摸出菜刀,一刀剁去。菜刀磨得锃亮。阿宝每天在餐厅要剁掉上百只鸡头。血溅出来。阿宝扔下刀,继续微笑。聚福楼里顿时一片死寂。惨白的光从明晃晃的街头扑进屋。

阿宝出了门,过马路,进了粮食局大楼。大楼高七层,一层层台阶像水流一样把阿宝带到楼顶。阿宝翻过护栏,在屋沿边坐下。这些日子的晚上,阿宝常躺在这儿看星星。可能是因为离天空更近,这里的星星特别大特别亮。阿宝很想找到属于爸爸妈妈的那两颗星,一直没找到。阿宝叹口气,手按在火炭一般热的水泥上。屋沿平整,没有檐角,因为风吹日晒雨淋,很多地方开了裂。鸟在里面筑不了巢。阿宝挺直腰,脱去衬衣,慢慢擦拭身上的血迹。人群在下面马路上迅速聚集,像一堆铁屑,而阿宝脚下就是磁铁所在。阿宝撮拢嘴唇,想吹口哨,嘴里没有声音发出。楼道咚咚地响,阿宝回过头,看见了黑黑瘦瘦的石林。石林的脸比雪还要白。

阿宝说:“石林,你来干什么?”

石林愣了半晌说:“我看见你杀人了。我就在门外。你没看见我吗?”

阿宝摇摇头说:“你来干什么?”

石林说:“我又攒下两百块钱。我想你用得上。”

阿宝说:“我妈死了,我用不上了。石林,你是偷别人的钱吧。”

石林说:“不是。我下了课去做小竹人卖。一个小竹人可以卖五毛钱。还有,卖一次血就有一百多块,但两个月才能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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