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 四(2)

那天下午,他和阿宝没直接回家。他们去了河边靠堤坝处的豌豆田。沿高高低低的石头,他们一前一后。泥土湿润,生满绿草与青色的灌木,鸟雀鸣啭不休,在白桦树上起落。巨大的天空里一半是通红的火焰一半是湛蓝的海水。风吹过远方的山,就吹到身边。

透过悬挂于眼前的一片片豌豆叶,可以看见河岸边的牛,一头或许两头。它们静止着,不动,在这个色彩斑斓的世界里剪出一个个黑色的窟窿,而一些他不知道的东西就轻轻地踮着脚尖穿过这些黑色的窟窿,从另外一个世界溜了进来。空气清冽,是一块块糖,可以放在嘴里嚼。满眼都是甜嫩的豌豆叶。他抓住一只螳螂,本想拧断它三角形的头颅,并折断它傲慢的自以为是的前肢。这活他常干,爱干,在他不高兴时,这些可怜的昆虫是他的出气筒,而他开心时,它们又是玩具。但那天,他还是放了它。他可以不干这事。他可以去干点别的什么。一种没来由的柔情洇漫了他。

他在阿宝身边坐下,慢慢脱下她的裤子。她闭着眼,没反抗,顺从地抬起臀部,呼吸有些急促。他们都是黄种人,是汉人。但他们可能由完全不同的两种材料制成。他像泥鳅,黄里泛黑。她像一块温暖的洁白的豆腐。

他们那里有一道菜——把泥鳅放水缸里喂养几天待其吐净泥沙,在铁锅内加入凉水、豆腐、盐与味精,再放入泥鳅,加细火,一定不能大。水渐渐热了,泥鳅耐不住热就会一条条钻入豆腐里并蜷缩起来。这样做出来的菜,特别鲜。他这么想着,就屏住气息把头埋入阿宝胸口,他听见心脏“嘭嘭”跳动的声音。这给了他勇气。他弯下身试图去寻找那团火焰。他看到一个水蜜桃,中间有条凹痕,其结构与书本的那团火焰迥然相异。他很诧异,但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掏出自己蚕蛹般大的小东西搁到水蜜桃上,滑滑的,湿湿的,他嗅到一股咸咸的茉莉花的香味。就这样,他们安静地躺在春天的下午,躺在青涩的豌豆丛里,互相看着,一动也不动,眼睛里都是幸福。

他记得自己是从那一天就喜欢上阿宝的。也许不是那一天,或许更早。可他想不起来了。可卿已经搬走了近一年,在那一年里,他觉得自己像行尸走肉。现在,他又有了喜欢的人。这种感觉真好。他对着阿宝微笑,忘掉了阿宝曾经对他刻薄的嘲笑,也忘掉了自己对可卿刻骨铭心的思念。他拉住阿宝的小手,感觉就像在棉花堆里高一脚浅一脚走着。他为自己能品咂到这种幸福的滋味而陶醉,他一直陶醉到某天上午的语文课。语文老师是女老师。虽然长相比小学里的那个女班主任要和蔼可亲得多,他仍觉得她铿锵有力的声调是催眠曲,就趴桌上睡了。桌子也是棉花堆。他睡得又香又甜。阿宝与他同桌。可能睡眠也会传染,阿宝打着哈欠,也睡了。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他们俩一左一右,一雌一雄,就在女老师眼皮底下打起呼噜,声音一高一低,一粗一细,一个是树,一个是藤,一个是鸟儿,一个是鸟儿最爱吃的小虫。女老师脸上的肌肉渐次生动,终于勃然大怒,飙下讲台,用沾满粉笔粉的黑板擦敲他的头,很没礼貌地大吼,你,还有你,阿宝,你俩昨晚没睡觉啊?

笑声咕地一下就在沉闷乏味的教室里翻起水泡。有几个与他一样提前被某本书或者某句话性启蒙过的孩子像群被石头砸中的鸭子,嘎嘎叫,并互相古怪地挤眉弄眼。

他已惊醒,赶紧站起,揉揉眼睛,小声应道,老师,我们睡了!

这回智力再欠发达的孩子也听懂了再次爆裂的笑声。他也明白过来了。这笑声哗啦一下撕开裹在他幼小骨架上的皮肤,往胸腔里撒入了一把盐末子。他的嘴唇泛了青。女老师的两只眼珠子顿时像两把寒光闪闪的刀子直奔他面门戳来。女老师或许以为他是在故意捣乱礼堂秩序。

他闭上眼,准备接受惩罚。他那时所受到的性启蒙并不充分,以为与阿宝“那样过”就意味着“我们睡了”。他为自己不小心在光天化日下在大庭广众下出卖了只属于他们的秘密而羞惭。他应该被吊死,并被悬挂在树上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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