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盘膝坐下,双手托腮。蓝色的地毯上绣了一些花,是海的深处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可卿?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她往喉咙里倒酒,酒在她嘴里发出声响。她身后有一盏壁灯。壁灯左上方有一幅画,与曾经挂在他房间里的一模一样。一个裸体女人抱着一只可怜兮兮的天鹅。他接过瓶子,嘴对嘴喝光这些黏稠的带腥味的液体。“……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他吹起口哨。她脸上原本紧绷着的线条一点点变得柔和起来,手指在他下巴处滑动。她脸上有不可捉摸的笑意。他说:“小时候总误把‘和暖’听成‘河南’,就想不明白,自己是江西人,咋是‘河南’的阳光照耀着我们。”
她没说话。他说:“那天,你走的那天。我把你给我哥的英雄钢笔弄掉了。”
她说:“嗯。”她的手指拨弄床垫旁垂下的毛茸茸的线球。球在眼前晃过来晃过去。她说:“小时候,我有件毛衣,上面也织有这么两团线球,上课时趴桌上睡,不知不觉,就把它们塞嘴里了,还咂得津津有味。”她咯咯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故事的开始也是‘从前’……”
从前,大海里有条美人鱼,名字叫贝拉。
贝拉的皮肤比瓷器还要白净细腻,长发比徽墨还要乌黑光亮,眼睛比仙女座的星星还要晶莹剔透,尾巴如同银子一样闪闪发光。贝拉常坐在生满青藓的岩石礁上看人类写的童话。
贝拉最喜欢《海的女儿》。书很漂亮。书面是黄金,书页是象牙,每个字都由指头大光亮的珍珠镶嵌而成。“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贝拉读了一遍又一遍,总读不腻。贝拉从巫婆那偷到这本书。巫婆把它藏在枕头底下的梳妆匣里,并派了两条奇丑无比的海蛇把守。不过,贝拉的美貌不是海蛇所能抵挡,而淘气的贝拉总能找到让巫婆睡去的法子。一片片银白的鱼在贝拉身边飞起,不时潜入水里亲吻她美丽的鱼尾巴。贝拉看累了书,就一边梳理长发,一边曼声歌唱。贝拉的歌声让天空也失魂落魄。夜色落下来,微微的浪顺着水流从远方飘到能听见贝拉歌声的地方,就凝住身子,倾耳倾听,渐渐地凝固成一块块黑色的宝石。
贝拉遥望着青黛色的海岸线,嘴唇湿润,浑身散发出醇香的气息。贝拉想,王子与他的新娘一定生下许多小王子,他们有洁白的身体,就像海底那些能随歌声跳舞的白珊瑚。他们的脸庞要比海底花园里最好看的花萼还要迷人,而且有着香味。贝拉的眼睛里流动着奇异的光彩。海岸线慢慢消失了。贝拉潜回海里,没有回她的宫殿,尽管那里堆满拳头大的宝石、流光溢彩的珊瑚、会唱摇篮曲的鹦鹉螺、火红色的亮得像黄金的树,以及从大大小小的沉船里弄来的各种各样来自人类世界的稀罕玩意,还有书。贝拉灵巧地避开一个个像风车一样旋转的旋涡,再穿过黑黝黝的海底森林与沼泽,来到巫婆所在处,游进那间用死人白骨搭起的房子。巫婆在晚饭后一定要抱着她心爱的癞蛤蟆呼呼大睡至天亮。巫婆的鼾声是如此响亮,整个房子都在摇晃。不过贝拉并不怕,贝拉知道在巫婆熟睡的时候,来自北方的大海怪也没可能弄醒她。
贝拉找到药罐、匕首、各种药材,以及巫婆的血。贝拉可没胆子去割巫婆的手指。巫婆的脸在熟睡也是那样狰狞可怖,并充满难以言喻的悲伤。贝拉怔怔地发了几分钟的呆。贝拉是在巫婆的马桶边找到巫婆的血。为找到它,并且鼓起勇气把它煎成她要喝下去的药,贝拉足足耗去好几个月的时间。当黎明把海洋染成深蓝时,贝拉终于煎好了一罐亮晶晶的药。贝拉没发觉当她背转身收拾屋子时,已不知何时醒过来的巫婆在药罐里悄悄地滴下了一滴眼泪。
贝拉端起药游离了黑暗处。在途经可抵达她所居住的宫殿的岔路口,贝拉迟疑了几分钟,那里还住着贝拉的父亲、母亲与慈祥的祖奶奶。贝拉从小就爱缠着祖奶奶讲故事,讲一切有关于人类与城市的故事。城里面每天都是大集市,人在里面挤来挤去,好像潮水里的那些银鱼。小贩的叫卖声、黑色大盒子里传来的喊叫声、四个轮子会移动铁匣子的轰鸣声、寺庙里的早课声……它们卷起的浪花比海的波涛还要多。贝拉舍不得离开亲人,可有什么法子呢?女孩长大了就得去寻找属于她的王子。“我爱他胜过我的爸爸和妈妈”,贝拉喃喃地念着《海的女儿》里面的句子。无疑,现在它就赐给了她勇气,尽管贝拉还不知道“他”是谁,“他”在哪里。这并不重要,“他”一定在的,就在这世上。贝拉吸吸鼻子,感觉到“他”身上的芳香正穿过深邃的海水直抵她灵魂深处。贝拉流下眼泪,往海岸线的那边游去。当青翠的椭树林出现在蔚蓝色的天空里,贝拉注视着不远处洁白的沙滩,勇敢地喝下了手中那罐比月光还清澈的药。疼啊!贝拉虽然对疼痛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没想到这种疼痛会这般巨大。贝拉呻吟出声,开始对《海的女儿》里那句“好像有一柄两面都快的刀子劈开了她纤细的身体”感到困惑。这种疼痛不是冰冷的刀子,是无情粗野残暴凶恶的锤子,是兜头砸来要把她砸成烂泥巴的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