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卿 一(7)

人实在太挤,密密麻麻,跟塞在灶膛里的树枝一样。车子晃来晃去,他本来一直控制自己不靠近可卿,很吃力地伛着身子,可巨大的惯性一下子把他甩在可卿身体上,软绵绵的,不仅仅是光滑的皮肤,而且是一段抑扬顿挫会唱歌的曲线,它滑过他的手臂,笔直地刺入下腹处,浑身立刻灼热,并开始颤抖。等到他们重新站直身子,一种不可遏止的冲动就在他脑海里哧哧地响。

他偷眼看着四周说说笑笑的同学,小心地把手藏入裤兜里,轻轻地在可卿臀部碰了一下,又一下。那真是美妙的天堂。他舔着鼻尖滚下的汗滴,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一方面仔细品尝着这种享受,另一方面观察着可卿的表情。他害怕可卿叫。可卿没叫。他又碰了可卿一下,突然,可卿扭回头,嘴凑至他耳边,眼睛望向开满油菜花金黄的田野,牙缝里吐出俩字,“流氓。”

他顿时僵住,不敢再动。关于流氓,他最早曾在解放牌军车上见过,几男几女,头发一律乱七八糟,胸口挂牌子,上面还画着大大的黑色的叉。大人对他们指指点点,嘴里还发出暧昧的哄笑,所有的小孩都向他们吐口水。那时有个数学老师,据说因为“流氓”了某女生,被毙了,吃了粒“花生米”。

可卿的话吓坏了他。他以为自己这回要完蛋了,脑海里一下子就空白了,腿发软,就差点当场瘫倒,还好人多,架住了他的胳膊。那次春游自然是心不在焉,直到回了家,翌日上学,见没人来捉他,可卿没回头看他,老师也没拿正眼瞅他,这才吐出一口气。

但等他刚把这口气喘匀,可卿要走了,要跟爸妈回上海。他们全家都要走了。

消息是阿宝告诉他的。除了可卿,院子里的女孩就算阿宝的毽子踢得最好。阿宝穿着一套短短的衣裤,露出光滑的胳膊与腿,左脚勾一下,毽子飞起来,落下来,右脚又勾一下,毽子再飞起来,又落下来,嘴里还嘻嘻笑着说,癞皮狗,可卿要回上海了,你咋还蹲在这里啊?快去啊,叫可卿把你装在箱子里带走啊。他觉得脑袋嗡了一下,像有人拿棍子在后脑勺敲出了裂缝。

那天下午,尽管没下雨,可卿爸妈还是肩并肩走在一起——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们这样——他们微笑着向街坊邻居们挥手说再见。告别的场面很热闹,一点也不伤感。可卿沉默地站在堆满包裹与木箱板车边,偶尔瞥几眼他家的方向。他知道可卿在找他哥哥,可他哥哥与同学去河里摸鱼了。他很失望,他为自己不是哥哥深感沮丧。他都恨不得用厨房里烧火的叉子把哥哥从河边叉到可卿面前。他躲在房子后面的角落里,手握成拳头,不断敲着那些生满青苔的砖石。可箫与可痕被院子里的其他小伙伴们围在中间,快活地笑着。他听见可痕奶声奶气的声音:“以后,谁来上海,我请大家吃奶糖,吃这么多这么多的奶糖。”可痕张开手臂,试图要把所有的孩子们全装进他这个手势里。可箫咭咭地笑,不断地把手中的玻璃珠以及各种小礼物分发给大家。

他默默地看着可卿。可卿小小的脸蛋有了一丝焦急,目光在吱吱喳喳的人群里扫来扫去,就瞥见缩在角落里的他。可卿的眼神石头一样沉。他的胸口一闷,心脏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可卿咬了下嘴唇,突然朝他走来。他的脑袋立刻一片空白,等他清醒过来,可卿已在他手里塞入了一件东西。可卿说,记得替我交给你哥啊。可卿回转身跟着父母走了,边走还边朝他挥手。

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东西,心脏又是扑通一跳,是钢笔,英雄钢笔,沉甸甸,暗红色的笔杆。据说,这种笔的笔尖是黄金做的,可值钱呐。可那时,就没有几个孩子能见到这种英雄钢笔——他也是在母亲在开箱子拿东西时乍眼见到过一次。

他的喉咙发了干。他紧紧地攥住笔。可卿为什么要把这样贵重的东西送给哥哥?可卿不会是偷她爸的吧?若是她爸发现了会不会把可卿打得半死?

他远远地跟着他们,脑袋里胡思乱想。去汽车站的路并不好走,窄,坑坑洼洼,铺着一层浮土。路上有推独轮的木架子车,竹篾做的轮子咯咯吱吱,架子两侧是柴火,堆得小山似的高,人在柴火堆里探出小小一块。也有挑一肩柴火的,多为妇人孩子,妇人头缠毛巾默默地疾步走,孩子光着脊背边走边喊着简单的音节。更多的则是扛锄头担粪箕一脸疲倦的男人,裤管一律挽至膝盖,露出两条虽然黑瘦却精壮的腿。房子散落在山脚、田边。白色的炊烟抖抖地向上爬,爬到某处,呼一下被风吹散,一轮又大又红又圆的太阳挂在处于县郊汽车站破破烂烂的围墙上方。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