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卿 一(6)

过了一段时间,他向老师检举了哥哥。

他哥哥写的一篇作文被指导老师推荐参加全省的作文大赛,得了一等奖。这是整个学校的荣誉,也令他父母自豪无比,走在路上,行人都会指指点点,看,他们家的大儿子现在可有出息。但问题是哥哥这篇文章是抄来的。他撬开哥哥的抽屉,翻出那本破破烂烂土灰色的《外国随笔精选》——这活儿对他而言,轻而易举。他早已看遍里面的每个角落。他找到哥哥说:“你抄袭,你是把书中两篇文章杂糅拼贴在一起,然后排列组合。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他哥哥的脸色顿时白了,试图来抢他手中的书。他侧身躲开,使劲跑,跑到土墩上活像疯子一样大吼大叫:“不要脸,抄袭,无耻。”

他哥哥急了眼,拿石头扔他。他火冒三丈,也拿石头扔哥哥,再跑。他跑得很快,他哥哥在后面拼命追。他个子小,腿短。他哥哥比他大,很快,在巷子口追上他。他们厮打在一块。他哥哥骑在他身上,夺走书,用力撕成两截,抛入旁边的下水沟里,再一字一字地说:“懂不懂,这叫再创造,艺术再加工。”

他哥哥走了。

他在地上躺了几分钟只觉得心里万分难受。可卿看他哥哥的眼神就在胸膛里飞来穿去。他得让哥哥丢脸,让可卿的眼睛不再看他。他发着狠,躺在地上咬牙切齿,终于鼓起勇气来到他哥哥的指导老师办公室,结结巴巴讲清来意。那个戴着珐琅眼镜鼓着青蛙似的眼的女老师明显地怔了,问他们是什么关系?

他说:“我是他弟。”

女老师吁出口气,又问:“那书呢?”

他说:“被我哥扯碎了。书名叫《外国随笔精选》。我都看过好几遍了。”

女老师皱起眉头说:“没有证据就不能乱讲话。不要与哥哥吵了架就瞎打小报告,老师还要别的事要做。”他心底那个愤怒啊。当时他真是被愤怒魇住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扑新华书店,打算偷。没那本书,翻遍旮旯角落也没见到,就跑回哥哥扯碎书的地方,顾不得脏臭,跳入齐肩高沟底铺满粪便、垃圾、杂草的下水沟,好不容易找到那本被撕成两截的书,如获至宝,欢呼一声,又跑回那个女老师面前,把臭烘烘的书往桌上一摊。女老师皱着眉头看了一会,说知道了,然后示意他出去。他以为女老师要严惩哥哥,以为女老师从此就不会看哥哥,心中别提多爽。第二天就逃学留了个心眼远远地吊在哥哥屁股后,看着哥哥进教室,看着哥哥被女老师叫到办公室,看着女老师把那本书扔到哥哥面前。

他确实佩服他哥哥,小小年纪就有大将风度,处乱不惊,看见这本本应尸骨无存的书,脸色居然丝毫未变,这让趴门外在缝隙里瞅的他大感失望。他哥哥说,什么事?女老师说,书从哪来的?他哥哥说,捡的。女老师哦了声说,以后借鉴时注意一点,要去其糟粕,取其精华。他哥哥点头。女老师说,那你出去吧。说完一指那书,记得把这个也带出去扔掉,臭死了。还有,你那弟弟,对你爸妈说说,一定要好生管教,小小年纪就晓得搞文革的那一套,长大了,还了得?

这事就这样结束了。他哥哥并未对爸妈提及此事,也没再找他算账。尽管他事后跟踪那慈眉善目的女老师并在次日潜入其家中拧开厨房的水龙头来一个水漫金山,但仍不理解女老师为何要说他搞“文革的那一套”。

什么是文革的那一套?他不知道。他想念可卿,但他只敢远远地注视可卿。

没多久,学校组织他们去离县城约四五十公里的一处曾发生过一次著名战斗的村落接受革命教育,从车站包了一辆车,人很多,老师坐,学生站。

路不好走,拐弯、下坡,难免会有几次急刹车。车开得晕头转向,满车的人也跟着稀里糊涂。他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就站在可卿后面,可卿的脖子是雪白的,上面还有一层透明纤细的绒毛,看着,就心痒。他就忍不住往上面吹气。可卿想避开,但避不开,只能侧过脸。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