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当当(3)

我无精打采地出了澡池,一边洗去脚底的污垢,一边听着其他客人谈论配给物资的话题。普希金也好、果戈理也好、仿佛全成了与外国牙膏品牌毫无二致的东西。我出了澡堂,过桥,回家,无言地吃过饭,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哗啦啦”翻看着桌上那近百页的原稿,被过于无聊的内容所惊呆,满心厌倦,连撕掉它们的力气也没有了,此后就拿它们做了我每天的手纸。自那以来,我再也没有写过一行类似小说的东西。舅舅家有少量的藏书,我偶尔会借本明治大正时代的杰作小说集之类的书来看看,时而有所感,时而无所感,也曾万事不萦怀地“下雪天早睡”,过着完全没有“精神生活”的日子。在此期间,我看了《世界美术全集》之类的书,曾经那样热衷的法国印象派画作,现在竟完全看不出好在哪里,日本元禄时代的尾形光琳和尾形干山的作品倒是最令我惊叹。我觉得光琳笔下的杜鹃比塞尚、莫奈、高更或任何其他人的画都更加出色。就这样,我的所谓“精神生活”也渐渐缓过气来了,然而我毕竟从未想过要成为光琳、干山那样的名家,而是仅仅满足于作为穷乡僻壤的一介艺术爱好者,倾己之力,从事着由早到晚坐在邮局营业窗口为人点钞的工作。像我这种一无能力二无才学的人,即便过着这样的生活,也并不见得就是堕落吧?这世上或许也有谦让的王冠呢。在平凡的每日间致力于完善本业,这才是最高尚的精神生活也未可知——我这么想着,逐渐地,也开始对自己的日常生活心怀自豪。那时恰逢发行新币,就连我们这种穷乡僻壤的三等邮局——不不,正是由于小邮局人手不足,才会每天忙到人仰马翻。那阵子我们从大清早开始就忙于受理存款申报啊、在旧版纸币上贴标签日本战后初期经济崩坏,通货膨胀严重,为应对这种局面,政府决定发行新纸币,旧币以一定日期为限停止流通。在此之前,政府要求百姓将手头现金都存入银行,到新币发行为止的数月间,只允许流通部分贴有标签的旧币,以抑制通货膨胀。啊等等工作,累到筋疲力尽也不能休息。而且我又受着舅舅家的照顾,要报恩更待何时?所以也就更加卖力地工作,往往做到双手重若磐石,完全不像是自己的手了为止。

就这样,白天忘我劳作,夜晚睡得死沉,翌日早晨在闹钟响起的同时跳下床来,然后飞快地赶到局里开始大扫除。本来清扫一类的工作是由女职员来做的,然而,自从围绕发行新币的这轮大忙活开始以来,我的工作状态变得有些异常,不论对什么工作我都十分狂热,工作热情日甚一日,以惊人的加速度持续高涨,我简直是不顾一切地在疯狂奋战。终于,这轮围绕发行新币的紧张工作也即将告一段落。最后一天,我仍然天蒙蒙亮就起了床,来到局里,干劲十足地开始大扫除。全部打扫干净之后,我坐到了自己的营业窗口。此时恰有一缕晨光笔直照在我的脸上,我眯起了睡眠不足的眼,只觉得心满意足。我想起了“劳动是神圣的”这句话,长长舒了一口气,然而——“叮叮当当”,我似乎又听到了这邈远而微弱的敲击声,一切到此为止。一切都在瞬息间变得荒唐可笑。我站起来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蒙头大睡。有人来通知开饭,我也只是生硬地说身体不舒服,今天不起来了。那天似乎恰巧是局里最忙的一天,我这个最强工作能手的“卧病”,似乎让所有人都大为头痛了,而我则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天。本想对舅舅报恩,却好像因为我的任性反而给他添了麻烦。然而我再也无法全情投入地努力工作了。我第二天也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心不在焉地坐在我的营业窗口,哈欠连天,把大部分工作都扔给了邻座的女职员。而后,一天又一天,我干劲全无,完全成了个拖拖拉拉、态度糟糕的——亦即普通的——窗口业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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