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托派来的一帮人,从边境的另一侧过来,也在上弗留利地区游荡,来散布贝尔格莱德的宣传,企图获取这一边疆省份的领土。元帅 向加里巴尔蒂-奥索波师建议,让他们编入斯洛文尼亚军队中。师长萨索,一个共产党人,有些犹豫不决。副师长波拉则竭力反对这一提议。当德国人在年底又发起攻势时,铁托的士兵毫不迟疑地赶来支援意大利爱国者,因为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战死或者被俘。在战斗师内部,共产党人对他们的同伴不断地施加压力,让他们从上衣的翻领上摘下三色徽章。压力!这么说其实只是一种委婉的外交辞令,要是你想一想,有一天,一个特派员竟把手枪都顶在了基多的脑门上。他也好,他的朋友们也好,谁都不听从这一要挟。他们高傲地回答,他们是在为意大利的旗帜而战,而不是在为红星而战。波拉的君主主义信仰(他忠诚而又勇敢,从不把这当成什么奥秘)为别人指责他背叛提供了一个借口,其他那些人也拒绝向我们的敌人铁托出卖一块国家领土。
鹅毛大雪飘落在波尔祖斯高原。波拉和他的参谋部设在被一个看林人遗弃的圆木棚屋中。波拉身材高大,瘦削,花白的头发剪成平顶,一皱起眉头来,两个眼睛之间便出现一条深深的竖纹,他不停地抽着一个镶银边的短烟斗。他的一切神经质,全都转移到了这个动作中,这种不带冒犯性的癖好使他平静下来,调整心态,以他始终沉稳的嗓音,下达命令,分配任务,研究形势,解决争端。他的话语不多,只是在深思熟虑之后才说几句。他严于律己先于严于律人,可以相信手下人的绝对忠诚。爱他并服从他,都只是出于一种冲动。如果他不问青红皂白就行使他的权威,那就好了:那样的话,基多现在兴许还活在人间。我弟弟无意识地寻找一个“好”长官,想以他代替父亲的形象,结果在这位统帅身上找到了目标,为表示对他的忠诚,放弃了自卫的本能。
那天晚上,装烟斗之前,波拉问了一下,哨兵是不是守在岗位上。他脸上的肌肉突然抽搐起来,很奇怪。当他坐在一张铺满了地图和计划的折叠小桌子后面,开始抽起烟来时,他的脸孔恢复了平常的镇静。在棚屋中忙碌的人,没有一个会猜到,他已经预感到了一种不同于他们习以为常的风险的危险。十几个游击队员在大锅前围成一圈,大锅吊在炉灶上,底下熊熊地燃着一堆火,松枝噼里啪啦地烧着。在这个下雪的黑夜,根本不用担心炊烟会被外面的人发现。然而,我弟弟坚持认为,首先必须得到指挥官的准许,才能点火。他的同志们早已等得迫不及待了,准备拿他们在横谷的溪流中捕到的鳟鱼,熬它一锅香喷喷的鱼汤,听了他的话,不免取笑他的胆怯。他赌气地退到一旁,忙着用一块破布擦他的枪,与此同时,其他人在七手八脚地忙着,准备把那些长着彩虹般艳丽鳞片的鱼从水桶里捞出来,活活地扔进沸水中。就在这当儿,他们听到树底下传来一阵口角声,那嗓音分明很陌生,基多第一个跳起脚,将枪口对准了门口。
波拉从地图中抬起脑袋。他嘴里还叼着烟斗,就示意我弟弟过去看看。这时候,大门砰的一下开了。冲进来五六个人,队员们立即认出来,来者是加里巴尔蒂旅的志愿兵,他们还恶狠狠地大声说,这不是欢迎朋友来访的方式。看起来像是头领的那个人递给波拉师长一封信,是他的上级萨索师长写的。其他人不满足于拿冲锋枪对着前面的人,一面把手指头压在扳机上,一面上下左右地打量着棚屋的角角落落。他们把挡在屋子两端的两扇窗户上的木板摘下来,打开窗扇,俯身观察着外边,让人捉摸不透,他们到底是在测量屋后山岭的高度,还是在向可能留在外面树林中的同伙发信号。无拘无束得令人发指,灵活敏捷得无可指责:被他们取下了窗板的窗户,在黑糊糊的树林中投下了一个个四四方方的亮块,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白亮,尽管,实际上,煤油灯和脂油蜡烛连手电筒那么亮的光芒都不能发出。
但是,除了狂怒不已的基多,还有那一天冷静得实在要命的波拉师长,围在炉火前的小伙子们并没有表现出别的什么担忧,他们只担心一点,唯恐新来的那些人跟他们分鱼汤喝,瞧他们气势汹汹的样子,到时候怕是只会给他们留下一堆鱼刺。
师长读完了信,写了一张条子,递给基多,又低声地嘱咐了几句。我弟弟选了他的两个朋友,基诺(那个哥萨克)和切萨雷(因为他是博洛尼亚人),把信叠好装进衣袋,放在烧酒 壶和带保险槽的尖刀之间,跟他们一起出门,钻入了黑夜中。
没有人能说清楚,后来,在四面圆木墙之中发生了什么事情。毫无疑问,锅里的水没有时间沸腾了,鳟鱼也来不及离开水桶,因为,三个信使还没有朝山脊走出一公里路,就听到棚屋方向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枪声,几声嚎叫刚刚传出,又立即没了声响。基多和基诺正想返回去,切萨雷却还在犹豫,正在这时,他们看到?来一个血淋淋的伤员,朝他们喊,让他们赶紧逃命:其他人都已经死了,波拉第一个被杀。基多飞奔回来,身后跟着基诺,心中尚存一丝渺茫的希望,想及时赶到,支援他的上级。切萨雷则留在原地没动,随时期待着新的动静传来。杀人者现在成了那地方的主人,满足于守株待兔,把那两个返回的朋友抓住,将他们的双手绑起来。他们认定没必要埋葬那些牺牲者,便把他们堆在棚屋里,然后放一把火烧了。然后,突击队带着两个俘虏迅速离开,转移了营地。
假如基多和基诺同意加入铁托的队伍,发誓放弃他们原来投身的事业,他们本来有可能保住性命。整整三天中,他们被逼着做出选择,要不,投奔真正的“爱国者”,要不,就去见识留给“叛徒”的下场。我弟弟用他带着铁链的双手,在胸前抚摩着他的前师长的烟斗,那是一个看守出于怜悯心,在他的要求下,从死者的嘴里拿下来后,塞在他上衣里侧衣袋中的。他的政治忠诚眼看就要衰退,或者他的自卫本能马上要唤醒他的妥协,但一接触到这个物件,这个曾是他无限崇敬的上司的心爱之物的烟斗,他就一下子想起了光荣的温泉关勇士。难道他不比莱奥尼达斯 更有骨气吗?
他们在高原上转悠,一个谷仓又一个谷仓地寻找着能抵御风雪、寒冷、黑暗和恐惧的庇护所。在这孤零零的山上,只有乌鸦飞过,才打破一阵子孤独,偶尔,还有远处传来的马达声,那是一队德国兵在谷地中穿行。
第四天,那些人决定审判这两个桀骜不驯者。一对搁凳上放一块木板,算是法庭的审判桌了。这两个朋友五花大绑着,被押到所谓的军事法庭前。他们必须报出自己的姓名和公民身份,当初在波拉身上免除了的这一套把戏,现在却要使人相信———如果以后调查起来的话———这场诉讼的谎言,说明这一审判具备了“跟敌人斗智”的应有的良好形式。跟起诉书同样极不公正的判决书,五分钟之后就宣读了。宣判官丝毫不带外国口音,连一丝轻微的痕迹都没有,但对基多来说,这并不能减缓这样一份判词的欺诈:确确实实,是一帮意大利人把他们的两个兄弟送上了绞刑架。庭长说话时带一点波代诺内人的口音,一个起诉人说的是弗留利圣达尼艾尔地方的方言,另一人的衣领上别着特雷维索足球俱乐部的徽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