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使手中 (12)

五月的一个星期天,托斯卡尼尼来到了博洛尼亚。他下榻于布伦旅馆,玛格丽特王后喜欢的豪华老旅馆,一些没落贵族常住在那里,带着他们自己的家具;后来,这旅馆毁于轰炸。当天晚上,音乐大师就得在市立剧院指挥一场音乐会,以纪念朱塞佩·马尔图奇,这位长期担任音乐学院院长的音乐家。出于纯粹偶然的原因,这个星期天正好是五月集市开幕的日子:这一集市在我们的城市中非常重要,专为猪的产品而设(博洛尼亚的莫塔代尔大香肠 ,摩德纳的粉猪爪,伊莫拉的熟肠)。《卡尔利诺》 在它的第一版上,以一帮穿褐色衬衣的少年的形象宣布,出席定于晚上九点半开始的音乐盛会的,将有本地老乡莱昂德罗·阿尔皮纳蒂,国务秘书,还有音乐迷们骄傲的最高主体,墨索里尼的女婿本人,加莱阿佐·齐亚诺 。文章的作者并没有暗示,那些政界要人赶到艾米利亚区的首府来,更多地是为了参加在集市帐篷下摆开的丰盛的猪肉之宴,还是来出席谦逊的已故音乐大师的降B大调小提琴与乐队协奏曲。作为谨慎的奉承者,记者最后向当地的所有法西斯分子发出一个号召(我父亲会说,“激动吧”):对阁下大人的欢迎应该跟阿尔巴尼、阿尔加迪、比比恩纳家族、卡拉齐家族、多梅尼基诺、塞里奥(他不敢说:莫塔代尔大香肠;姓氏的字母排列顺序证明,他刚刚在粉红纸页的词典中温习了他的知识) 的故乡相称。“我们所有的旗帜将迎风飘扬,横幅颤抖着像是四四方方的战旌。”

可惜啊,要使军旗手的这一庆典赢得完全成功,就必须让风儿吹起,带来某种气流;但是,无论是从亚平宁山脉下来的北风,还是生于亚德里亚海、从波河河谷钻进来的西风,都不愿趁此机会抛头露面。一阵沉闷的春暖笼罩了城市。没有一丝风波掀动高挂的旌旗,一排排旗杆全都垂头丧气。唯一的一阵风是我父亲刮起来的,他踩着午祷的钟声,风风火火地赶回家里。只听得房门一阵丁零哐啷,他一句话也不对我们说,就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我们看到他重新露面时,已经是一身军礼服,满脸充血,气急败坏。

“复仇,复仇!”他喃喃道。

他喝了一杯鸡蛋利口酒,对我们解释了这突然激动的原因。利帕里尼教授这位著名的人文主义学者,小学教材的作者,博洛尼亚市长,赶到了布伦旅馆,给大师带去致意,并请他在两位大人物进入剧院的时候,指挥演奏法西斯颂歌《青春》。“您疯了,”托斯卡尼尼反驳道,“即便是国王们,也从来没有这么大的派头啊,他们可是常常出席我的音乐会的。我,我只指挥严肃的音乐。”在一次如此巨大的冒犯之后,我父亲补充说,瓜达尼省长召集了警察和军队的所有头头。难道还猜不出会有一次动乱吗?我们只得吃了一顿他不在场的午饭;他的职责把他召唤到了省府;公共秩序乱了。

接下来的那半天,便是紧张的谈判。两位大人阁下将坐专列从罗马来,只能在七点钟时到达。他们将直接去圣路加山岭,先用猪肉大餐填一下肚子,然后再在音乐的庆典中打开他们的听觉之门。好好先生托斯卡尼尼建议求助于市立军乐团,他们可以在剧院门口的台阶上,露天演奏法西斯颂歌。这一妥协的提议,被当做一种补充性的嘲笑(它兴许就是)。联邦秘书基内利恼羞成怒,问他还要等什么,是不是该往这蠢猪的脑袋上揍一棍子。终于,晚宴开始了。当九点钟敲响时,入宴者往手表上瞟一眼(只有齐亚诺除外,他戴的是怀表)后,就赶紧往嘴里送双份的雅科波(这是中世纪时佩波利伯爵家 一个厨师的名字)猪头肉冻,谁也不想漏掉一两,必须警告国务秘书和新闻宣传部长,他们将在剧院蒙受一次史无前例的侮辱。

墨索里尼的女婿哈哈大笑起来。“上帝保佑!”他欢呼道,因为痛饮了冒泡的朗布卢斯科酒 ,嗓音略略有些发粗。“我们可要当苦差了!”一个跟已故的马尔图奇同样外省味十足的艺术家的作品,不足以刺激一只不辨音律的耳朵的好奇,对此,你还有什么好吃惊的吗?同时,还必须记住,这位实在没什么名气的作曲家的功绩,以及他今天被人纪念的主要原因,是在博洛尼亚指挥了《特里斯坦》 ,这是意大利人对该曲目的首次演奏。尽管大人阁下对欧忒耳珀 的魅力充耳不闻,他恐怕应该知道,拜罗伊特小矮子 和谐的音符,给他岳丈在阿尔卑斯山另一侧的伟大朋友和典范 ,带去了多么特殊的乐趣啊。当阿尔皮纳蒂示意省长,让他先行独自下山回城,别再拿一个老疯子的妄想为难他们时,齐亚诺很高兴找到了一个取消决定的借口,给他的皮带又松了一格孔,又给自己上了一份肉冻。坐在他右边的国务秘书,则小心翼翼地抓住木头夹子,朝装酸黄瓜的大口瓶扎进去,然后往他威严的邻座的盘子中,放下一根奇形怪状的、浮肿的葫芦科瓜果。

但是,在山下,闷热的城里,好气氛一下子被糟蹋了。所有那些准备,所?那些忙乱全都化为无用!基内利对部长们的放肆甚为生气,到处找碴儿发泄怒气。被排斥在宴会外的年轻军警们,早就以第四速度匆匆吞下了他们天天都吃的博洛尼亚糟糕口味的夹肉馅饼 。在联邦秘书的鼓动下,他们集中到了剧院门口。当年曾经抵抗过罗马军队的父辈留给城市的古老自豪感,最后一次从唾沫四溅的嘴里喊出。他们甘心做任人戏弄的土火鸡吗?我父亲加入到他们当中。他被齐亚诺的回答激怒,他无法宽恕自己竟然饿了一顿午饭匆匆赶来救援法西斯的荣誉,而它天然的重臣却恬不知耻地轻易牺牲了它,只管在那里埋头狼吞虎咽。

托斯卡尼尼坐着他的汽车来到了。一只脚刚落地,他就看到自己被一群虎视眈眈的人团团围住了。

“您是不是准备好了演奏《青春》?”

“不,”大师再一次明确答复。

他们开始推他,搡他;一记拳头落到他的背上;他的毡帽落了地,疯狂的脚把帽子碾了个粉碎。在国际新闻界引起轰动和愤怒的是,他劈面挨了一个巴掌。一个证人发誓说,他看到P上尉扬着手。另一些人,则相反,祝贺在场的军人平息了骚动。一个佩戴三条饰带(我得到的唯一细节)的军官为避免事态扩大,帮托斯卡尼尼又上了汽车。大部分示威者,以基内利为首,一直游行到旅馆。联邦秘书向大师提议,请他立即离开博洛尼亚,声称公共当局再也无法保证他的安全。托斯卡尼尼在一队冲锋枪手的护送下,当夜出发去了米兰。不久之后,他就离别了他的戏剧和祖国,移居到了美国。

这一故事毫不损害集市的兴旺,一年一度,它的帐篷都会重新支起在摊位上。托斯卡尼尼,无须多言,在猪猡事件中又增添了他的一份荣誉。至于齐亚诺和阿尔皮纳蒂是不是避免了消化不良,史书并没有记载。艾米利亚精美猪肉制品的唯一确实的牺牲者,是可怜的马尔图奇,他的作品那天晚上没有演奏,此后也没有任何机会做纪念性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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