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手札(7)

若将钱包交给堀木掌管,一同出游,堀木会大大杀价,而且他还是个玩乐高手,能把微薄的金钱发挥到最大效用。另外,他会对高价物敬而远之,利用电车、巴士、小汽船等等,展现出以最短时间到达目的地的手法。

清早从妓院回家的途中,他会顺道走进某某日式小馆泡个晨澡,吃个汤豆腐并浅酌几杯,这样便宜归便宜,但却很享受,他实地演练地教导着我。他还告诉我路边摊的牛肉饭、烤小鸟等东西,虽然价格低廉,却营养丰富,还向我保证地解释迅速消除醉意的最好方法就是倒挂着。总之,他让我对付钱这回事,再也感觉不到任何不安与害怕。

与堀木往来所得救的,还有堀木他完全漠视倾听者的烦恼,一个劲儿地涌出热情(或者可以说他的热情就是无视于对方的立场),一整天不断地说着无聊的事,完全不曾有过两人走累了没话说,尴尬地陷入沉默的恐惧。我与人交谈时,总是对可怕的冷场保持警戒,生性沉默寡言的我,于是就会率先拼命地说笑话,不过现在这个堀木傻子,在毫无意识下自行胜任这个小丑的角色,我连回答都不用,只是耳朵听过,偶尔笑答几句就行了。

酒、烟、妓女,这是每个人都可以用来掩饰可怕人类的好方法,就算只是一时而已。不久,连我也有所体认。为了追求这些方式,我甚至还抱着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的想法。

对我来说,妓女这种角色,既非人类也非女性,看起来倒像蠢疯子,在她们的胸怀里,我反而能完全地安心、沉沉地进入梦乡。其实根本一点欲念都没有,悲哀得很。不知道是不是出于一种同类的亲切感,那些妓女们老是对我表现出不少自然的好感。毫无算计的好感、不带压迫的好感、对于可能就此别过两不相欠的好感,我还曾在某些夜晚里,在这些似蠢似狂的妓女们身上,看见圣母玛丽亚的光辉呢。

不过,我是为了逃脱对人的恐惧,祈求一夜好眠而去找她们的,在与“同类”的妓女们玩乐中,不知不觉地,身边总是飘荡着某种不祥的气氛,这是我先前完全未预料到的“随赠附录”,但渐渐这个“附录”慢慢鲜明地浮上表面,被堀木指摘而出,一阵愕然与憎厌感涌上心头。就外表看来,若以俗气的说法而言,我是借着这些妓女进行我对女人的学习,而且最近有着明显地精进。

听说借着妓女学习与女人的相处是最困难,也是唯一有效的方式,而我,已经带有“女性专家”的气息,女性们则会依本能循线嗅察而来。如此卑贱猥亵、不名誉的气氛以“随赠附录”之姿降临己身,这看来比自己一夜好眠更加引人注目。

堀木也曾半带恭维地说出这种话,不过连我自己也曾因此感到郁闷。例如,我不但记得曾从咖啡店的女孩手中收到稚拙的情书;还有位于樱木町住处旁的邻居将军府上那年约二十岁的女儿,每早到了我要上学的时间,明明没什么事,却会化着淡妆在她家大门前进进出出;去吃牛肉饭时,就算我什么都没说,那里的女侍也会……特别照顾;我时常光顾的香烟店,女孩递给我的香烟盒里有着些许不同;还有,去看歌舞伎时邻座的女人,在深夜电车中因酒醉而睡着时,突然接获故乡亲戚之女寄来的思慕信,我不在家时不知道是谁家姑娘送来亲手特制的洋娃娃……但因我极度消极,不管是哪一位,都仅止于此,没有进一步发展,但某种让女孩们做做梦的气氛却围绕在我身体里的某一处,这不是自吹自擂吹嘘着自己的情史,而是不容否定的事实。

被堀木这种人点出这一点,我感到一种受辱般的苦涩,同时连去找妓女享受这档事,都因此变得索然无味了。

堀木再度出于爱慕虚荣、追求新潮(我想不出堀木除了这点外,还会有其他的理由),某天,他带我去参加一个共产主义的读书会(好像叫R?S什么的,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的秘密研究会。

对于堀木这种人来说,共产主义的秘密集会,恐怕也如往常只是“东京导览”之一吧!我被所谓的“同志”介绍,买了一本手册,从一位坐在上座长相丑陋的青年手里,接过一本马克思经济学的讲义。

对我而言,内容讲的都是简单明了的事。虽然内容说得没错,但人心应该存在着更难以理解、更可怕的东西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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