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隆迪(3)

德奥五六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妈妈正在火边做晚饭,德奥听见外面有人喊爸爸的名字。“普罗斯普!普罗斯普!”那是妈妈的表兄,他从好几公里外赶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站在院外的篱笆旁,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生气地冲德奥爸爸大喊:“你要干什么?你和你的老婆孩子会被烧死在房子里的!你真是傻到家了!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出去转转就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德奥的爸爸和往常一样非常生气,可是他没说什么。德奥的妈妈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然后对表兄说了声“谢谢你”。

等德奥到了十几岁的时候,关于那天晚上的记忆就变得朦胧起来。但他依然记得家里的男人们把堵着院子唯一出入口的木头都搬走,然后他们就被赶进了一片茂密而漆黑的树林中,爷爷养的狗一直在不安地叫着。他还记得哥哥问大人们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没人回答。

有好长一段时间,德奥家和其他一些住在附近的人家总是搬来搬去。家里的男人把牛赶到了安全的地方,孩子们同家里的女眷待在一起。晚上有时会雷电交加,下起倾盆大雨,到了白天,就会有一位成年妇女出门,从家里的菜园中带点南瓜、香蕉和土豆回来作为粮食。女人们在山头上一直观察着,德奥听见她们互相轻声询问有没有看到着火的房子。最后,当他们回到家时,他们的牛圈被烧得精光。只有爷爷隆基诺带着狗和长矛留下来,可到了最后时刻,他也不得不藏到香蕉林中。

不久,牛圈又重新建了起来,生活也恢复了往昔的平和。没人告诉德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也很听话,没敢向谁问起。二年级的时候,学校要求大家阅读一本神话故事集,这本书中的每一个故事都令德奥惊惧不已,特别是那个名叫《头,你是怎么死的?》的故事。故事是这么讲的:

从前有个人外出散步,路上遇见一个头颅滚过他的面前,他便开始不停地追问那个头:“头,你是怎么死的?”

那个头回答:“你能不能接着走你的路,不要让我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死得很英勇,但你会被自己聒噪的舌头害死!”

于是男人继续散步,等到了目的地,他和人们说:“你们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我在路上碰见一个头在滚,我问它:‘头,你是怎么死的?’他说:‘我死得很英勇,但你会被自己聒噪的舌头害死。’”

那些人说:“你要是不能让我们见见那会说话的头,我们就杀了你。”

那人便说:“好!要是那头不说话,我随便你们处置。”说完便领着人们上了路。

等他们找到那个头,那人就开始和它说话,可是那头什么也不说。无论那个人如何费尽口舌,那个头就是不开口。人们很生气,认为那人骗了他们,害他们白跑一趟,于是就揍了他一顿,打得他连路都走不了。人们走后,那人疼得躺在地上打起滚来,那会说话的头此时却开了口,在旁边嘲笑他:“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你会被自己的舌头害死。”

这个故事的意思是你不能和外人说家里的问题,“家丑不可外扬”。当个安静的孩子也许不会被表扬,但是如果你老是说个不停,就会被训斥“Hora”——闭嘴!爸爸或爷爷就会说:“你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跟清晨的小鸟一样烦人!”或者“你话怎么这么多,是寡妇养大的吗?”而更常说的则是:“你最好别问,你可能不喜欢那个答案。”

第四章

纽约

1994年

德奥推着送货车,沿着第89大街的人行道吃力地走着。这片区域十分繁华,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矗立在道路两旁。德奥盯着这些富丽堂皇的建筑,感到十分压抑,像是狠狠地被人羞辱了一番。眼前的景象仿佛在时刻提醒着他:你孤单一身,你不属于这里。

有时,他眼中看到的并不是层层叠叠的高楼或来来往往的人群,而是家人的画面:妈妈腼腆地笑了,露出平整洁白的牙齿,拥有一口好牙在布隆迪是人人羡慕的事;哥哥安托万个头不高,身材很是敦实,做事勇猛果断,他还开玩笑说是他们小时候头上负的重物阻碍了他长个子。德奥甚至能清楚地听见安托万的大笑声。

可就在下一秒,德奥的思绪又跳转到了那些可怕的回忆中。他又回到那个令他恐惧的画面中,自己站在房顶已被烧焦的茅草屋的窗前,怔怔地往里看,里面的人都躺在地上,尸体残缺不全。

这时他就会再次想起自己的家人。他们都怎么样了?爷爷隆基诺、爸爸、妈妈、安托万,还有弟弟妹妹,他无法控制地想象着他们受到残忍虐待,尸体横陈在泥地上的画面……等回过神来,德奥就会发现自己两颊已经沾满了泪水,他在人潮之中一边推着货车行走一边哭泣,引得行人频频侧目。

1994年6月末的一天,德奥肠胃疼得厉害,脑子里一片混乱。他紧紧咬着牙,觉得胃缩成了一团,恶心的感觉越来越剧烈。德奥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他甚至能想象那些虫子在啃自己的胃。德奥觉得胃里可能生了某种蛔虫或变形虫,因为他在逃亡的路上喝了那么多肮脏浑浊的污水。医生只要检查他的排泄物,肯定就会知道他到底得了什么病——若是有设备,德奥自己就能做这个检查。他在派克大街附近看到那些医生的名字刻在大楼门口的黄铜名板上,可是不管他们收费如何,德奥都付不起。德奥也知道那种广谱抗生素1能杀死肚子里的虫子,可是这是在美国,他不知道是不是需要有医生处方才能拿甲硝哒唑?需要多少钱才能买到这种药呢?

还好这次送货还比较轻松,只需要走过三个街区,而且德奥知道这个地方就在那个安静小巧的圣托玛斯教堂的隔壁。那儿只有一个前门,没有便门,从人行道走几个台阶就到了。

一个女人几乎在德奥敲门的同时立刻打开了门。德奥抱着沉重的袋子侧身往里走时,她为他抵着门门,面带微笑。

“你好!”德奥的问候带着浓重的法语口音。他终于掌握了这句话,就像小时候他学法语发音也费了老大工夫。那女人笑着说:“你好。”并指给德奥到厨房的路。德奥问旁边的建筑是不是一座教堂,她说是,而这里就是教区住宅。德奥想给她留个好印象,于是告诉她自己很喜欢这儿。那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和气——也许德奥能得到些小费。他没再注意别的,放下商品和那女士一起往外走,她用法语问德奥:“你会说法语吗?”

“是的,我会!”德奥开心地用法语回答。

这个女人叫名叫莎伦·麦肯纳,她上身穿一件短衫,下身配一条简单的绸裙,身材苗条,皮肤白皙,头发是好看的金黄色,没有一点年老的迹象。德奥想她可能和自己的妈妈差不多的年纪,或是年轻几岁。她的法语不是很好,不过交流完全没问题。她问了德奥几个问题,了解一下他的基本情况。德奥很久没有和别人“真正交流”过了,所以这次他特别激动,而且身体的不适也让他懒得再费心力去记住以前因为话说得太多而吃的亏。

德奥和莎伦说了很多话,他觉得自己从未和陌生人讲过如此多的话。他不仅告诉莎伦他从布隆迪来,还告诉她自己在卢旺达经历的暴力事件。德奥临走前,莎伦在她那看起来有点乱糟糟的包里翻找了半天,然后给了他五美元的小费。

也许她给德奥小费,只是为了给他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让他记住这即使只裹一条旧毯子,却看起来依然优雅美丽的女性。但对德奥来说,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她看上去真心实意地担心自己、在意自己,德奥甚至觉得,她会欢迎自己再次前去拜访她。于是过了几天,德奥又去了。

德奥告诉莎伦他以前是个医学院学生,他很想继续上学然后当个医生,莎伦对这件事情也很热心。有那么一瞬间,德奥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可以梦想成真。可是当她问起德奥父母的事情时,德奥犹豫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莎伦说她从新闻里听到很多卢旺达的消息。德奥想:“天哪,我该怎么和她说?”

每个人都是一种威胁,甚至面前这个亲切的女人。德奥支支吾吾地敷衍着,他现在只想逃走。德奥离开时,莎伦给了他一个拥抱。

德奥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充满感情的碰触了,可是,他却在担心她问的问题太多。如果他俩再见面,她一定会问起那些死去的人,在布隆迪,人们管这叫做Gusimbura。不过,很明显,莎伦真心想要帮助德奥,于是德奥决定给莎伦写封信。他请同在商店打工的非裔朋友替他写了一封英文信,而自己在字典里查了一些医学词汇,发现大部分都是法语的同源词。德奥仔仔细细地把信抄写了一遍,他的字很好看,也许莎伦也能看出来。

亲爱的莎伦:

很高兴我终于能有点时间给你写这封信。我想告诉你,有一件事情令我十分痛(苦)。

其实,前天开始我就觉得肚子很痛,上厕所很困难(便秘),我想我是生病了。虽然我干了一天活很累,可是昨晚我疼得一夜没睡着。这些疼痛的症状说明,我的肚子里有寄生虫,比如变形虫或痢疾内变形虫。

我很希望能有办法可以治治我的病,但是我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医生问问,也不知道我需要付多少医疗费。看病应该很贵吧,可是我真的没有什么钱。所以你能不能帮忙找点名叫甲硝哒唑的药?或是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帮帮我?

虽然我很难受,但是还要去斯隆的商店上班,这太不幸了!

谢谢你的体贴。

愿上帝保佑你。

德奥第二天早上把信送到了教区住宅,交给了传达员。就在第二天,莎伦来到了商店,告诉德奥她的私人医生同意给德奥免费看病。那位医生很亲切,他给德奥做了彻底的检查。在回去的路上,莎伦告诉德奥说医生觉得德奥没有什么问题,就是太过瘦弱了。医生告诉莎伦:“你的工作就是把他喂胖。”莎伦还说她把德奥的经历告诉了医生,希望他能帮点忙让德奥到大学学医,可是医生却说德奥如果到加拿大去可能会更好过些。莎伦画了一幅地图告诉德奥加拿大在美国的哪边,可是光是看看地图,德奥就觉得很累了,他不想再走那么远。又过了几天,莎伦带着德奥出门散步,并把医生的检查报告翻译给德奥听。

“身体一切正常。”她说,“希望我能帮上点忙。”

德奥身体不舒服可能因为过于劳累、营养不良和情绪低落造成的。虽说如此,德奥听了还是有些担心。

然后,莎伦问德奥他是不是对女孩子很感兴趣。

德奥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医生肯定和莎伦说德奥有可能得了艾滋病,莎伦可能也这么想的——德奥在布隆迪是个放荡的人,在非洲,艾滋病主要在异性间传播,又或者他们认为德奥在纽约靠出卖自己的身体为生。她怎么能这么想呢?在德奥的心里,莎伦美好的形象摔得粉碎。

“是的!”德奥大声说,“我就是喜欢女孩子!”

他不会再和莎伦说一句话,他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他不会再去找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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