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沂水遐思 峄山冥想(2)

周王室日益衰微,诸侯之间强并弱,大吞小,全无道义可言。兼并战乱频繁,各国莫不全力谋求富国强兵之策。小国必须自卫,以免灭亡,大国则一味扩张势力,企图称霸诸侯,乃至统一天下,于是纷纷竞尚功利,重税苛赋,榨取民脂民膏,以充实府库。

到处在征兵,妻离子散,父母无依,田园荒芜;到处在厮杀,人仰马翻,横尸遍野满城,血流成河漂橹;到处在掠夺、抢劫、放火、奸淫;到处是易子而食,折骸而炊,饿殍遍地;到处是哭嚎,哀叹和悲泣,乌云沉沉,淫雨霏霏……

后来有史学家统计,在这段历史期间,著名的攻伐战争就有:秦、晋十八次,晋、楚三次,吴、楚二十三次,吴、越八次,齐、鲁三十四次,朱、郑三十九次。这是后事,仉氏自然不知。

马嘶人吼,一队人马横冲直撞,弄得烟尘滚滚,搅得鸡犬不宁,这是国君在圈民田为园囿,一圈便是数十里,圈内百姓统统被驱逐出境,哪管他们背乡离井,四处流浪,是死是活。然后遍植树木和奇花异草,大养珍禽异兽,供国君和贵族们来此田猎取乐。

兄弟从军,父母妻子下田,谷物未收,赋税先行,民怨沸腾。兵丁衙役,闯进民宅,掠夺财物,抢劫粮食,满载而去,有敢违抗者,轻则被打得皮开肉绽,遍体鳞伤,重则或被捉去蹲监牢,服苦役,或茅屋被纵火焚烧,一家老少无遮风避雨之所。如此一来,君主和地方则“仓廪实,府库充”,外可以用兵,内可以挥金如土。

国君宫殿之中,豪门深宅之内,食不完的珍馐美味,穿不尽的绫罗绸缎,戴不竭的金银珠宝;丝竹袅袅,广袖飘飘,歌喉甜甜,灯红酒绿赛神仙;姬妾成群,嫔妃如蚁,云雨无度,荒唐而又肮脏!如此的富贵,这般的豪华,然而,这却是些伦常丧尽的地方——臣弑其君,子弑其父,兄妹相淫,子奸其母,公纳其媳,舅娶其甥,主奴私通……

这是一所夏难遮雨、冬难避风的三间茅草房,正间停放着刚咽气的公爹,炕上躺着奄奄待毙的婆母,怀里的男婴连挣扎哭嚎的力气也没有了。丈夫长街卖女三天,今日尚未归来,多半是画饼充饥。连自身也难保的岁月,有谁还会肯再去买一张嘴呢?——他们已经断炊五天了!

旷野里,有个老者右手拄着一根比他还高的竹竿,左手拎着一只破篮,篮内是一只空碗。他一步一趋,艰难地前进,突然,只觉得一阵昏晕,跌倒在地。他挣扎了几次,试图爬起来,但终因心身力竭而没有成功,渐渐的,只有微弱的气息了。一个中年汉子经过这里,见状十分可怜,念他有一息尚存,欲扶起,救其一命。可是,当这位汉子躬下身去,用力一拉时,自己也栽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这一老一壮,相枕而卧,死在了一起。

长街之侧,朱门巍峨,石狮雄踞,门前有一个公子哥正在用白面馒头喂他那狼青猎狗。猎狗蹲坐于地,其大如牛犊。公子哥坐于竹椅之上,左手提竹篮,右手将馒头高高抛起,待馒头将落至口边时,猎狗纵身一跃,张口承之,咀而嚼之,吞而食之。街道那边,站着一群三根青筋挑着个头,面黄肌瘦的男孩,正垂涎三尺地盯着这喂狗的场面。突然,猎狗纵身扑空,馒头落地,滚过街心去,孩子们见状蜂拥而上,一心要抢到这个雪白的馒头。公子哥冷冷地笑着,用右手一指,猎狗狂叫着扑了过去。孩子们见状纷纷逃命,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扑身抓到了馒头,猎狗扑来,他来不及起身,被猎狗一口咬住脖颈,撕得血肉模糊。可怜这个饥饿的男孩,狼藉于血泊之中,右手还紧紧攥着那个白面馒头……

两个家丁搀扶着一个锦绣裹身的中年人踉踉跄跄地步出餐馆。走了一箭之地,中年人只觉得翻肠搅肚一阵恶心,哇的一声,将所饮食之酒肉饭菜尽数吐了出来。家丁急忙给他捶背、揉胸、擦衣服,半天才蹒跚着离去。一个中年讨饭婆子赶来,她怀中抱着哇哇啼哭的婴儿。母亲急忙将这些呕吐的秽物收进一只泥碗中,然后到街侧的一座门楼下盘腿坐定,将婴儿放到膝盖上,用小勺一口一口地喂。几口下肚之后,孩子竟然止住了哭声,在美美地吃着。本已离去的三个人,回头发现这一情景,相互嘀咕了一阵,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返了回来,出其不意地夺过母亲怀中的婴儿,举过头顶,狠狠地摔了下去,待母亲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孩子已经变成了一滩血肉。大汉回到主子身边,三人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想着想着,仉氏忽然明白了,水本来清澈如明镜,如今变得这样混浊不堪,固然是因为其中混有大量泥沙,但更主要的则是反映了混浊的世态。一面铜镜,它的前面立的是一个魔鬼,镜中哪里会反映出一个美人!然而,水总是在前进,在奔腾,在流淌,泥沙必然随之而沉淀,流到前边的某一个地方,定然会变得清澈,恢复其本来面貌。社会亦是如此,无论如何,迟早总会变得清明起来,这当然需要有人付出代价和牺牲。“我的儿子大约正是为了改变这个混浊的世态而将投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她竟然喃喃自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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