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故事的最初,都可归咎于一颗动荡不安的心。
校园,午饭时分,自动提款机前排着一条取钱的长龙。对于一般大学生来说,取是大于存的,卡里一年四季飘着薄薄的寥落数字,而此刻,站在这条队伍第二个人位置的童瞳,却是要往卡里存钱的。前边那个人终于取完了钱,她走上前去,众目睽睽,从皮包内取出一万块钱,放进机器。转身离开的时候众人嫉羡的目光上上下下扫视着她。
两年前,上大学面临交学费的时候,她父亲坐在书房的写字台前,身上穿的纺绸短袖衬衫已被汗湿透了,她祖母坐在他们家全盛时代留存下来的红木沙发上,一下一下打着芭蕉叶做成的圆形扇子。他们沉吟不语。他们的沉吟不语使得18岁的童瞳觉得自己未来的路被蒙上了一层浓重的愁云惨雾。
“你爸下岗了,我的退休工资又只有几百块。”査秀兰首先打破沉默。她是怀宁査湾嫁到省城的精钻女子,海子故乡出来的也不全是诗人。生长在哼唱黄梅戏的长江中下游小城,有着安庆人特有的狡黠智慧。随夫迁徙至合肥后成为官员背后的夫人,迎来送往长袖善舞什么世面没有见过,更何况对付一个她从小带大的半大女娃。
18岁的童瞳心里微缩的羞耻感再一次袭来。那种贫穷的困顿,像打着补丁的内裤,“驴屎蛋外面光”的小家碧玉式隐痛。那是他们第一次, 将金钱的重担推给她, 毫不留情地, 要她承担起这世俗的一切。
长年的只出不进造成了童瞳家人们悭吝的个性。多年后她理解了那种恐慌,那种蚕食积蓄的感觉,那种朝不保夕的最深处的恐惧。多年后她怀念他们,已全然没有恨,只是觉得怜悯,一辈子就这样绑定在钱的夹缝。
作为母亲,査秀兰的初衷似乎没有错,然而那种护犊的本性却导致儿子童晖的萎缩。上世纪90年代,他正式失业后就像《 搜神记 》里那种得道升仙前的人,抛妻弃子不食人间烟火的自私。然而他毕竟成不了仙,于是他在闹市自己的家隐居起来,依旧吃喝拉撒睡依旧具有人间的欲望。这点跟世俗的联系最后也让他痛苦。有人说他生不逢时,可这一点不是理由。他从来不是那种赚大钱的男人。冷诗乔把他逼得最紧的那段时间,他也只是出去做些小买卖,摩的司机或摆小摊子,赚些十块二十块的小钱供奉给妻子。可是这最后的勤奋也仍旧挽留不住她。
别人高考毕业后那个长暑假都在旅游上网尽情玩耍,童瞳却在一封又一封地给国外的母亲写信,乞要上大学的学费。
“让我帮你交学费吧。”第一个想占有她的男人——开棕色本田,在江边租码头靠收取装卸费发家的小暴发户说。
所有人都有不可妥协的自尊。童瞳不能让自己拉下脸子申请贫困生补助,同时她仍要在顾英宇的家人面前扬眉吐气。小时候顾英宇和她住在一个小区,后来他家发迹后搬走,此处的房子也租了出去,可他母亲仍定期回来收租子。童瞳就是为了防着偶尔回家探亲时在院子里碰见她,所以她要让自己每次回去都显得光鲜。
至今,她回想起曾经的贫穷,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曾经没钱的日子是那么可怕。现在她父亲和祖母都不过分追问她的钱是从何而来,他们以为国外的冷诗乔一直在持续给童瞳寄钱。
在秋日校园中,童瞳披着一件昂贵但颜色暗沉的羊毛披肩,孤独一人走在路上。秋日的天空很萧索,有着枯枝败叶横在其中的衰淡影子。
去年过年回家,二十多年来,她第一次用自己赚的钱,为父亲买了一身崭新的、暖和的过冬的厚实衣服,望着裹得像粽子一样的童晖她刹那间眼眶一热,有种本能的孝感。祖母身体不好,她为査秀兰买了很多补品,出去采办年货的时候,査秀兰热络地向街坊邻居夸赞自己日渐长大懂事的孙女。
午夜12点,童瞳披着那件昂贵但颜色暗沉的羊毛披肩,准时坐上出租车,说了一个酒店的名称。她戴着墨镜,尽可能低调地走进酒店悬挂水晶灯的豪华大厅。10层。走廊里灯光幽微,偶尔可见喝得醉醺醺的年轻女孩,被一个中年男人紧紧地搀扶着走。童瞳走过他们,那男人充满戒备地瞪了她一眼,女孩酒气熏天的外表下,向她瞥来的,却是极清醒的一双眼神。童瞳下意识地低下头,内心仍有怎么也按不下去的一个疙瘩。
17岁的时候,和品学兼优的顾英宇谈恋爱。放学后一起偷偷去他家里。那时是透明的懵懂,孩子一般的纯洁。但是早熟的她想获得某种形式上的承认和安全感。也不记得是怎么开始的,只是后来他们两人都慢慢褪去对方的衣服然后紧挨着躺在床上。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不能这样,如果非要这样的话,明天我就和你分手。”
可她最终还是感到了疼痛,以及身下渐渐渗出的红色液体。那一瞬间她果然得到一种认证。她微笑地抱着他,以为从此以后不会再失去。并不带有什么肮脏或堕落的东西,她只是想把自己献给他,因为太爱。
不知早熟的孩子是庆幸还是悲哀。她在少年的时候,就过早地知道爱一个人是怎样一种滋味,过早地甜蜜和心痛,过早地学会付出和不计回报。当大多数孩子在朦胧的早恋中努力学习的时候,她却激烈地爱着,甚至可以为所爱的人献出生命。这种爱的力量是如此惊人的强大,强大到同龄的他,无法承受和不知所措。
她也明白,一朵花开得越是繁茂,它凋谢得也就越快。但是不后悔。青春可以有多种形式,她只是要求自己的强烈呐喊出来,尽管最终会获得疼痛。
这一切的后果,是大二的童瞳就觉得爱情意兴阑珊。过早的情感衰老和失去一段挚爱后,对爱情的再一次出现已经不抱希望。容颜依然娇艳地绽放,可是心却枯萎。于是和世人,和世事,渐渐地疏远开来。
在宾馆幽微廊灯的氤氲光线中,她似乎跋涉了很久。高跟鞋踏在柔软厚实的红色地毯上,血红的一条路。她还是忍不住紧张:这个城市太小,害怕碰见熟人。事实是她并不常到宾馆来,这是第二次。她一开始决定自己打死也不能走到这一步。
“2万块钱,只要点下头,它就是你的。”半个月前,一个浙江人在夜总会包厢里对她说。微微拉开包的拉链,露出里边鲜红整齐的现金,散发着好闻的味道。她干了一杯酒,重重地放下杯子。
第二天早上,她坐在出租车中,包里鼓囊囊塞着2万块现金。突突奔走于隔天阳光的街道,她饥渴地寻找着最近的一家ATM机。这么多现金,带在身上总觉得不安全,仿佛这钱只有全存到卡里,才仿佛真正归属于她。一个晚上,2万块钱。过几天中秋回家,她想自己就立即可以给奶奶换一台大电视。退休后的老人,身体也不太好,人生唯一的爱好就是在家看电视。可家里那台彩电,还是上世纪90年代买的,图像越来越不清晰,遥控也不大灵了,看久了总有吱吱的莫名噪声。她眼前立即出现査秀兰在新电视前眯着眼打毛线的画面,这画面冲淡了童瞳心里最后的羞耻感和不洁感,她为自己找到了救赎。
走到4位数的宾馆门牌前,她不自然地按了一下门铃。一个穿睡袍的秃顶老男人前来应门。她扭过头去,掩饰内心的恶心。
5分钟后,她从床上起身,去淋浴。
午夜1点,她离开宾馆。这四星级酒店的舒适环境,可她并不想留下来过夜。房里那个男人,哪怕多呆一秒钟她都不能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