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瞳 :运动会

 

这是一排沿街的四层小楼,它那上世纪90年代的洋红砖墙,因20年的岁月流逝而不可避免地被罩上了一层阴蒙蒙的旧。家家户户伸出来的阳台,被街边游击队性质的装修队,各式各样地包裹了俗气的铝合金窗玻璃,那种像海水一样诡异的深蓝,或是很肤浅的白。这是典型的因室内空间不足而把阳台拓展成另一间屋子的市民阶级的智慧。盘踞在阳台外一圈的是上了锈的花架子,参差摆放着小菜场买的两三块一盆的鲜花和绿色植物,有穿自家缝制的碎花棉布圆领衫的老奶奶,安详地用雪碧瓶子改装成的喷水壶,一视同仁地浇着一盆盆廉价生物。

合肥。上午10点。

这几天学校开运动会。童瞳向来不喜欢运动,也不大热衷于参加校园活动,于是,她利用这几天时间回了趟家。

此刻,左手提着一大串营养品、右手提着两盒保暖内衣的童瞳,站在马路对面,再一次远远地打量着这个她生活了二十年的环境。她皱了下眉头,看上去仿佛略有嫌弃,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心中微微涌起的是一股,温暖的怜悯。

走进这个破落小区的院门,一阵风来,因缺少绿化而泛起的黄色尘土,不屑地掠过童瞳新买的高跟鞋。她沿着凹凸不平的水泥路走向自己家的那幢单元楼,松树底下,散养着一楼居民的两只邋遢母鸡。

随着长大,那扇门在她眼里越来越矮小,越来越陈旧,可是每一次回去,敲门前的那一刻,她心中仍有一股莫名的温暖和未知的兴奋。

家里的色调始终是暗的。祖母査秀兰,一个白发慈祥、目光炯炯有神的老人,早已烧好了饭等她。童瞳去厨房嵌在墙壁里的碗柜拿碗筷的时候,觉得家里的一切突然有了种玩具似的悲哀,处处显示着一种紧缩的困顿。她长高了,又穿着高跟鞋,童年时代高不可攀的东西现在全部变得过于矮小。卫生间的门坏了,他们也没有再修,一条陈年的阴黑色门帘,挡住了一切最隐秘的人体。

她父亲童晖在客厅阴阴的天光照射下,背光坐着。年轻时就清瘦的背,此时更是薄如一张纸地弯着,然而他并不敢怎么看她。他略将背对着她,搭一只手在上世纪90年代的破旧木桌上——漆早褪了,并且泛着年长日久的油光,隐隐有一股残余午餐的油腥味,市民式挤挤搡搡的难堪。他的一只手搭在那张离婚时就没换过的桌子上,背着半个身子不敢看女儿。他以为,只要他长久这么背对着她,他就可以逃避对她的责任,逃避需要给她的钱,逃避他居然有一个女儿这样一件事实。

“我没有钱,去找你妈要钱。”她第一次的心寒,就是从这样一句话开始。而母亲已远嫁国外。她的青春期因此过得很紧缩。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女孩子的青春期是一个多么重要的阶段。那时童瞳已初现姣好的容貌长年沉浸在一些过时的旧衣服中,她高中时为了省下理发的钱长期梳着那种80年代的两股麻花辫。没有人给她买新衣服,她没有像别的女孩那样由母亲悉心打扮自己的那种初为女性的甜蜜和小骄傲,她只有一件又一件穿不完穿不尽的旧衣物。她的整个青春期,是在一片过时格子衬衫、有垫肩的圆领条纹衫、土土的小脚牛仔裤中,一年一年度过的。

这种窘迫,对于某些女孩来说,是一笔难得的财富,它使她们的心变得坚硬、朴素,但对于童瞳,却没有达到这样的效果,她将上天给她的磨砺,人为地扭曲了。

此刻她仍然觉得一切仿佛特别令人心寒的样子。原来父亲并不欢迎她回家。她从他的声音中感到了冷漠。为什么自己一直在寻找一种被厌弃的回归?她潜意识里认为,既然自己的父亲都不爱自己,那么这世上还会有什么男人真正爱她?

她报志愿时选择英语系,也是渴求某种程度上与母亲的接近。其实说到底童瞳只是一个渴望爱、渴望温暖的孩子,只是并没有人来教会她,真正的爱到底是什么。

“你妈坏。”老人坐在桌前凝望童瞳狼吞虎咽的吃相时,充满岁月深意地说。从来如此。在她根深蒂固的意识里,从来如此家里有任何变故发生她首先想到怪外人、怪媳妇、怪童瞳,而从来不会怪罪自己的儿子。千错万错不是她儿子的错。有时査秀兰看着童晖坐在那儿,总闪过小时把他送到乡下去养了一段时间的那种生母的愧疚。所以他干什么都是对的,他的一切错误或失败,都因除他以外的任何原因。

童瞳现在对母亲冷诗乔的记忆越来越依稀。她非常害怕总有一天她会将母亲全部忘记。她对母亲最清晰的记忆是她上小学的第一天,她们坐在镜子前,长相异常相似,冷诗乔拿起一把檀木梳子帮童瞳梳顺稀疏的碎发,那一刻一切充满憧憬,厨房里传来小铁锅煮牛奶的温暖腥气,她们在镜子里相视而笑。

晚上童瞳睡不着,总能听见滴水的声音。厨房深红色的塑料桶内,她祖母为了省水而把自来水龙头调到最微妙的开启,从而使得水虽不停不停地缓慢滴,水表却不会走动分毫。这样下来,一个月究竟可以省多少钱,童瞳没有算过。她只记得从记事以来他们家就这么干的,一种属于市民的危害不大的狡猾,想深了下去,其实很心酸。眼下,二十岁的童瞳回到家里,这种微妙的水滴声音,还在他们的生活中继续。在炎炎夏日中她翻了个身,发誓一定要靠自身的力量,将这水滴的声音,从此杜绝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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