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李煜酒酣耳热,谈笑风生。他先是给小周后讲述那几盆卓立脱俗的麝囊花,说白花名为“瑞香”,晶莹似雪,纤尘不染;紫花名为“紫风流”,风韵庄重,纯正无瑕,但他嫌花名落俗,改为“蓬莱紫”。这两种名贵的花,色香俱佳,圣洁高雅,园圃罕见,市廛难得,不是庐山古刹主事的尼姑贡献,即使身在禁中也难见到。紓紛矠继而同小周后谈艺论文,从张翊编的《花经》和历代赏花诗说到眼前宫女演奏用的“羯鼓”、“羌笛”,直到夕阳西下才收拢话题。谈话中间,殿外下了一阵小雨,他都没有发觉。
从李煜当时神情看,似乎还有话想说又不便说,真是欲罢不能,欲行还止。他深感这次相会“未便谐衷素”,所以怅言“宴罢又成空”。
小周后仍记得,临近分手,李煜还展纸为她书写了一首《子夜歌》,怕她不解其意,对开头两句还特殊加了圈点:
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缥色玉柔擎,醅浮盏面清。 何妨频笑粲,禁苑春归晚。同醉与闲评,诗随羯鼓成。
自幼就熟读唐诗的小周后,一眼便看出了嵌在开头两句词里的典故。她知道这不是两句普通的惜花词,它的后面藏着一个类似“人面桃花”的浪漫故事:传说晚唐诗人杜牧,年轻时路过潮州,与一位少女相遇,两人一见钟情。杜牧当时碍于少女年龄偏小,不宜成亲,便决定十年后再来娶她。不想十年后石榴结子的时节,杜牧旧地重游,发现那位少女已经嫁人,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杜牧对此感到十分懊悔,信手写下一首《叹花》诗:“自恨寻芳到已迟,昔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荫子满枝。”至于李煜为何要在词中借用这个典故,小周后当然不言而喻了。
通过频繁的书笺来往和谋面交谈,李煜和小周后的感情。日益升温,远远超出了亲戚的范围,骤然发展到恋人特有的炽热乃至眩晕程度,大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憾。《史记》、《列女传》等书关于尧帝二女娥皇、女英同嫁舜帝的古老传说,在二人心中引起了妙不可言的遐想。在李煜看来,小周后就是女英,我娶她乃是天经地义;在小周后看来,李煜则是舜帝转世,我嫁他也为情理所容。略有不同的是,小周后对于此事始终处于优柔寡断之中。她时而警惕自己,要固守男女之大防,万不可夺胞姐所爱;时而又怂恿自己,男女相悦相爱乃人之天性,古时娥皇未尝忌妒女英,今世娥皇亦当宽容胞妹。
尽管在这段时光里二人不断耳鬓厮磨,但是,李煜总觉得感情上的饥渴无法获得满足。他嫌日间不足以尽兴倾吐恋情,于是竟不惜有失君王体面,以书札密约小周后半夜到画堂南畔的移风殿幽会。这无疑给举棋不定的小周后,增加了一个更为棘手的难题。她深知,这次践约就是委身于自己热恋的情人,而且是妻妾成群的人,意味着向少女时代告别,将遭致封建世俗偏见的非议;而违约又有悖自己意愿,怕错失良机,追悔莫及。她思前想后,反复掂量,最后痛下决心:还是按时赴约!于是,她义无反顾,大胆地用自己胸中燃起的爱情烈焰,向封建的纲常礼教发起了一次猛烈的冲击。
夜交三更,早已穿戴梳洗停当的小周后,悄然走出了画堂。虽然她将脚步放得很轻很轻,但由于夜深人静,那双讨厌的金缕鞋踏在石板上仍如空谷传声。这个祸根不是鞋本身,而是装饰在鞋上的那对银制铃铛,平时走路听之悦耳,如今竟似长空惊雷,震耳欲聋,吓得她像惊弓之鸟,赶忙脱下金线绣鞋,提在手上,并紧紧捏住铃铛,沿着月色朦胧、树影婆娑、花香浮动的小径,时停时走,左顾右盼,忐忑不安地快步向前走去,素白的锦袜袜底上沾满了泥迹苔痕。
来到移风殿,她仍然惊魂未定,有气无力地用手轻轻推开虚掩着的殿门,不禁心中大喜:只见李煜正笑容可掬地站在摆满盆花的花架前,急盼着她的到来。直到这时,她那颗紧张得几乎提到喉咙间剧烈跳动的心,才算安稳地落回原来的腔位。高度的紧张过后,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压顶而来,使她不能自控瘫软的全身,面临摇摇欲倒。
李煜见状急忙上前搀扶,她就势扔下手中的金缕绣鞋,一头扑在李煜怀中,双手搂住他的脖颈,将脸紧贴在他的胸前,气喘嘘嘘地说:“你可知我这一路是冒着怎样的风险来这里同你幽会,这是需要何等的勇气呀!今晚我将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都交给你,任你恣意地求,尽情地爱吧。愿上天保佑我们,从现在开始,我们永远心心相印,生死相依,白头偕老。”
听着小周后这番发自肺腑之言,李煜深为她的一片痴情所感动,内心不禁涌起珍惜、疼爱乃至愧疚之情。他一手替小周后从地上拾起金缕绣鞋,一手挽着她的后腰,半拥半架地走进了殿内卧室。随后,二人稍事休息,便洗漱、更衣入帷,在锦衾绣榻上相偎相依,轻怜蜜爱,彼此用温馨抚慰着对方的心,缱绻到晨光熹微,难舍难分,度过了他们平生难忘的一个苦短而又销魂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