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 第一章(3)

我讨厌到广场上去找利昂,讨厌看到他和那些混日子的人搅在一起,所以我先去了其他几个地方找。“大叔小吃店”就在老年公寓边上的街拐角处,利昂早上常常在那儿边喝咖啡边看报,消磨时光。在那里,每张桌子边坐的都是老人,他们讲笑话,大声说笑,但里边却没有老利昂。收款的女人向我摇着头。利昂不在,她说。于是我又继续找。转身走向魏芙里街,那是一个两个街区长的巷子,以前曾是有名的“剃头街”。利昂还叫它“一毛五街”,因为过去理一次发就是一毛五。现在的魏芙里街上什么都有了,有了中国人的第一个浸礼会,有金山佛教 -道教协会,还有秉孔堂共济会馆、四海餐馆、锅贴店、几家旅行社和几家美发厅,但现在街上只有一间理发店了。

在华盛顿大街上,我向利昂常来帮忙分菜的兴吉食品店里张望了一下,但运气不好,利昂不在里面。我又沿着台阶向下,走到同乐饭店,想找找利昂的朋友,那个厨师头儿。王先生此时正坐在柜台后面,边喝咖啡边读报。看到我之后他抬

起头来,嘴里小声嘟囔了一句“广场”,然后就又埋头去读他的报纸了。

我免不了到那里去一趟。

连接假日旅馆和朴次茅斯广场的过街天桥在广场上投下了一道宽宽的影子。绕过尿味浓烈呛人的乞丐拐角,我沿着东侧阳光铺下的银色光亮继续向前走,这里坐满了老奶奶与小孩子。

一群老人站在楼梯的底层旁边打牌。那个把牌拿得离自己很近的老人长着一只蛇头一样的大拇指。他看了我一眼,我也瞪了他一眼。转过牌桌的时候,又有几个老人转过头来,目光齐落在我身上。我从来不喜欢作为唯一的一个女孩出现在公园的北边。曾经不止一次,一位老人会走到我身边,问道:“到我的房间去?跟我约会怎么样? ”这情景看上去真让人辛酸。

我听到了一声嘶哑的笑声,接着是一声嘲笑般的咒骂。之后,我听出了尤金泰那不冷不热的声音:“我吃你的马! ”

男人们重又聚到了牌桌前面,他们看上去就像是黑糊糊的破布片。走得越近,他们身上的种种细节就越发清楚:破旧的领子,脱落了的扣子,衣服上用别针别住的脱了线的针脚,揣着拳头、缝着补丁的衣服口袋。

尤金泰被挤在了四层人群里面,于是我用力拨开人群挤了进去。他是利昂的那群老年公寓的朋友中我最喜欢的一个。

他们是在来美国时所坐的“林肯号”上认识的。利昂那时十五岁,尤金泰十八岁,但在他们伪造的文件上两人的年龄都多报了几岁。在漫长的海上旅途中他们两人互相帮助,背诵他们各自在文件上写着的身世:利昂是萨克拉门托山谷中一个工人家的第四个儿子。他母亲裹着小脚,她的老家在广东开平。尤金泰是旧金山的一个鞋匠的第二个儿子,家里的房子有十间屋子,养的牲畜有一头牛、两只猪,还有许多只鸡。他哥哥是蒙特里的一个渔夫,弟弟在旧金山和父亲一起干活儿。

尤金泰和利昂在天使岛通过了盘查审问之后,互相拍了拍对方的背。他们此时已经开始兄弟相称,互相祝对方交好运:“好世界! ”利昂向一个比较和善的看守请教,问他用一个什么词能形容他们两人之间血肉相连的兄弟之情。

“表兄弟。”看守说。

可能“表兄弟”就是利昂学会的第一个英文单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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