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坛子交给丈夫,兴奋与自豪使她容光焕发。父亲那双扶犁时十分灵巧的大手这时笨拙地数起了钱币,每十个一摞。小阿发突然伸手把那一摞摞钱都弄倒了。
“不行,不行,”母亲说着便把他从腊露的怀里抱过来,“这钱不能玩。咱们还要用它买两亩地呢。”
“还要买一头牛,是吧?俺要和别人家的孩子一起牵着它去吃草。”阿财说。
“对,还要买一头牛。”母亲笑着回答,“不过,这可不是为了让你牵着它去玩。是让咱们这个有十二亩地的农家耕地时用不着借人家的牛。”
“爸,是真的吗?”腊露问道,“咱们的钱真够买地和买牛吗?”
她父亲眯着一双闪光的笑眼,把钱拿在手心里掂了掂,仿佛在估量它们的重量。
“咱们不买地,也不买牛。”他回答说,“反正现在不买。俺要用这钱先佃他几亩地,能佃多少俺就佃多少,全种上冬小麦。等收成以后,咱们就成阔户了!”
腊露倒抽了一口气。他们这地方只有田多的大户,即冒得起风险的人家才种冬小麦。
母亲把阿发抱得更紧了,孩子被她弄得哭叫起来。“不,”她屏着气说,“你不能那样做。”
“为啥不能?”
“因为那是发疯。咱们节衣缩食,挨了四年苦才攒起这点钱,你现在倒要拿它去碰运气,碰个精光。”
腊露把开始哼哼唧唧地抽咽起来的阿财拥到怀里。他们看到父亲开始高声叫嚷,便急忙退到一旁,他的叫骂声已盖过了阿发的号哭声。
“辛辛苦苦干了四个年头才攒够买两亩地和一头牛的钱。在这以前,咱花了六年才买上一亩地,挨了两年苦才换来一条驴子!冬小麦是上等庄稼,只要一次好收成,说不定咱们就能买上五六亩地,还外加一头牛。”
“要是收成不好呢?”
“不会。俺觉着来运气了。”
“酒馆里那些赌棍们也这么说,可怜他们的老婆、孩子都穿着破布条在街上要饭呢。”她把阿财从腊露的怀里拉过来,连同哭叫着的阿发一起推到父亲跟前,“你不为自己的儿子们想想,你给他们留下个啥?”
“这地是俺的,不关你的事。别再跟俺提这些事!”
父亲和他新近雇来的短工每天在地里干什么活儿,家里人谁都不敢打听,但腊露却觉得,每天在堤上、在井边、在地里,村里的人都在议论他们家的事。不想听也没办法。
甚至在她给阿发洗尿布的小河边上她也能听见男人们在场院里议论的声音,他们常常聚集在那里抽烟、编蓑衣、编篮子或修理农具杂物。
“你听说乃家[1]的事了吗?”
“是那个佃了地种冬小麦的疯子吧?”
“他把家里攒的钱都花了,还把全部家当都抵押了。”
腊露使劲把那些破布摔在石头上,她希望摔打湿布的噼啪声能压过他们的说话声。
“王八蛋才拿自己的家当去冒那样的风险呢!”
“谁说得上呢?说不定他拿的是个好主意。你看他地里的苗多绿。”
“是呀,昨天那场雨下得正合适。不大不小,正是下雪前麦苗需要的及时雨。”
“不过,要是不再下昨天那样的雨呢?要是天旱下去,下雪前麦苗长不好怎么办?”
“即便长出来了,可天不下雪也不行吧?”
“雪要是下不够,保不住苗,明年春天返不了青怎么办?”
“要是光下雨不下雪呢?那种又阴又凉的雪雨准会把苗冻死。”
一个比一个更险恶的可能性猛然扑向腊露,使她顿时动弹不得。她回忆起她听父亲讲孝子郭巨埋儿的故事时那种恐怖的心情。此刻她就像那时一样,被吓得浑身麻木。
“郭巨很穷,”她父亲的故事是这样开始的,“连老娘和妻儿都养不起。一天他对妻子说:‘孩子把娘要吃的粮都吃了,咱们把他杀了,以后还可以生。要是娘饿死了,咱们到哪儿再找一个娘呢?’
“他老婆不敢违命,郭巨开始给孩子挖坟坑。挖着挖着,他的铁锨突然碰碎了埋在地里的一个坛子,从坛子里掉出好多好多的金银财宝,这是天上的神仙看他孝顺送给他的。”
“要是他没挖着金子呢?”腊露曾问。
“有,有好多金子,他们一家一辈子都用不完。”父亲是这样回答的。
“要是没有怎么办?”腊露又追问道,“他真的会把自己的孩子杀了吗?”
“这是《二十四孝》里面的故事,”母亲解释说,“是教咱们要孝敬父母,要尽自己的能力让父母过上好日子。”
“你们会把俺给埋了吗?”
父亲当时把手里正在编织的筐子放下来,在她的脸颊上捏了一把。“不埋。你是咱家的千金闺女,值一千两金子哪,是吧?”他笑着问。
父亲说完便把她搔得全身发痒,直到她咯咯地笑着承认:“是千金闺女,是千金闺女。”
腊露把她刚才从冰凉的水里拎出来的破布啪地一下扔回水里,她觉得自己太傻气了。这么一个古老的故事和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刚才不是还有人说,父亲兴许做对了吗?说不定他真能成呢?
有一个人的声音特别响:“姓乃的拿攒起来的钱去碰碰运气没什么,不过把家当都拿去抵押,俺可想不通!”
“幸亏他闺女长得俊。”
“是呀,也到年龄了,可以要个好价钱了。”
“得了吧,他不会把她卖掉的。他们家的大闺女得天花
死掉那阵,他心疼得像死了儿子一样。”
“去年潘家的猪全死光了,老潘想卖掉小闺女买回新猪种时,他还劝过他呢。”
“他不会卖腊露的,他总说她是他们家的千金闺女。”
“为了几亩冬小麦,他把什么都豁出去了,真没想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