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 十八

东阳市。长途客车站。

一辆满是尘土的长途班车,缓缓驰入车站大院。冯宁坐在最后那排座位上,虽然还穿着军装,但这身军装上已经没有领章帽徽了。他退伍了。

很快,那辆长途班车上的旅客差不多都走完了,只剩下冯宁一个人。这时,一个二十一二岁左右的女孩——冯宁的妹妹冯小妹,带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冯宁的母亲,还有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男子——冯小妹的男朋友汪大地,焦急地走到车旁寻找着。冯小妹一下发现了车上的冯宁,立刻兴奋异常地大声叫喊了起来:“哥——哥——”

冯宁看了一眼来接他的亲人,突然问道:“爸呢?”冯小妹立刻战栗了一下,脸上的神情陡变,赶紧低下头去。这时,冯宁看到小妹手里攥着一块黑纱。一种不祥的预感终于被证实了。冯宁大叫了一声“爸”,眼泪也夺眶而出。

回到熟悉而又陌生的家里,果然的,堂屋里,还设着父亲的灵堂。到了晚上,小妹告诉冯宁,父亲从南边回来后,就到公安局自首去了。上头要定他投机倒把和叛逃罪,他坚决不承认,就在看守所里绝食,五天后,突发心衰,送医院抢救,最后没能抢救过来……

冯宁问:“他最后留下什么话了吗?”

冯母说:“他让你一定要听党的话,一定要做个真正的人,一定不能……一定不能……”

冯宁问:“一定不能什么?”

冯母说:“后面的话,他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走了……”

冯宁在心里重重地大叫了一声“爸!”便再也不能制止住心底的那份悲痛了。一直到吃晚饭时分,他一直呆坐在父亲的遗像前。小妹来叫他吃饭。他不去。他想知道父亲最后留下的话里那一句“一定不能”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直到晚饭后,冯宁仍呆坐着。

冯小妹来劝说:“哥,吃饭吧。”

冯宁摇了摇头。

冯小妹眼眶湿润着:“你这样,难道也要像爸爸那样,把自己饿死了结?”

冯宁说道:“爸临终前到底想告诫我什么?”

冯小妹说:“他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让你一定要……”

冯宁一下站了起来:“可他最后还说了个‘一定不能’!你不了解父亲。他不会只对我说些这么空洞的大话,特别是在自己快要告别人世的时候。”

然后,冯宁又去找母亲要父亲生前写的日记。

母亲拿出一个很旧的小皮箱。冯宁打开皮箱。皮箱里放着冯伯秋的一些遗物。老花镜、手表、印章、钢笔、紫砂茶具……还有一个小包。那里头包的是冯伯秋一生所得的奖状和奖章:先进工作者、优秀共产党员、模范标兵……最后找到一个旧皮包。皮包里放着的是冯伯秋一生用过的几十本很旧很旧的笔记本。

当晚,就在父亲的卧室里,冯宁几乎读了一整夜。在灯下,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读着父亲的日记。

读完最后一页,冯宁向卧室外走去,才发现,母亲和衣坐在门外一把椅子上,在那儿守了一整夜。此时,已歪在那把椅子上睡着了。

过了一个星期,冯宁把妹妹和妹妹的男朋友汪大地叫到市内一个茶楼里,对他俩说:“我要走了。对不起……”

小妹很难过,也很激动地说道:“那不行。你不能丢下这个家,说走就走了。爸爸的事还没了结。我们不能让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你是长子,你得留在东阳替他申冤!”

冯宁看看小妹,看看汪大地,没再说话。

第二天下午,冯宁又单独约了汪大地在茶楼见面。等汪大地进茶楼后,冯宁却把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他面前。

汪大地拆开信封,居然从里头取出了一个银行存折。

汪大地一惊:“你这是干什么?”

冯宁告诉他:“这是我的退伍金。大汪,拜托你了,替我好好照顾我妈和我妹妹。我这一辈子都会感谢你。”

汪大地说:“你一定要走?你真的就那么恨东阳?”

冯宁说:“不。我不恨东阳。我读了我爸的全部日记,我明白他最后要告诉我的那句话,就是不要去恨东阳……但我读了我父亲全部的日记后,我知道他这一生,过得是有遗憾。我要替我爸爸、也替我自己这一生寻找一个答案。”

冯宁觉得要把这里的意思全说清,既不是这一会儿半会儿功夫能完成得了的事,也不是他冯宁现在能办得到的事。

他不能让自己只是呆在东阳了。他要走进这个正在变化中的中国,要走到那变化的漩涡中心去,带着父亲一生的遗憾,去寻找不再遗憾的人生之路。

但这条路到底在哪儿,他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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