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 十三

回广州已经好几天了,但宋梓南内心一直平静不下来。那天躺在床上好大一会儿都睡不着,坐起来想抽支烟,可是手头没找着烟灰缸和火柴,下床去找吧,又怕动静太大,影响了老伴,忍了忍,只得把烟扔回到床头柜上,又躺下了。

不一会儿却听到另一个卧室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动。那儿是老伴的卧室。难道他把她给吵醒了?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但,一会儿门外的窸窣声消失了。

他又躺了下去。

可是,不一会儿,门外又响起了窸窣声。他犹豫了一下,下床向门外走去,一边走,还一边轻轻地问:“是你吗,亭云?”

门外没人回答。

他轻轻拉开卧室门,却看到老伴在门外过道的一把藤椅上坐着,手里还拿着一只烟灰缸和一盒火柴。宋梓南点着烟,默默地吸了一口。老伴默坐了会儿,问:“可以聊聊吗?”宋梓南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老伴歉疚地:“那好吧……抽完烟,早点休息。”说着,起身向自己的卧室走去。等老伴进了卧室,宋梓南又默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去了书房。他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文件夹,他把那些文件和书面材料的草稿一一在书桌上摊开。最后拿出来的便是唐惠年写的那份调查报告。还有那些黑白照片。他又拿起一些书面材料的草稿来翻阅,这些书面材料的标题是《在汕头调研后给省委的报告》《关于利用广东有利条件进行对外经济交流的几点设想》《关于广东先行一步试办深圳、珠海、汕头出口特区的初步设想(草稿)》……

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顾亭云端着一碗夜宵走了进来。

顾亭云把夜宵放在宋梓南手边的桌子上,又把一个暖水袋放到宋梓南的腿面上,又一声不响地向门外走去了。

顾亭云刚走了两步,宋梓南便叫住了她:“亭云……请坐。能跟你说件事吗?”

顾亭云犹豫了一下,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调侃似的笑了笑:“怎么了,刚才想跟你聊聊,你没兴趣,现在又要跟我说啥事?还那么客气,让座还不够,还要‘请坐’?”

宋梓南轻轻叹口气说:“我的工作可能会有一点变动……想听听你的意见……”

顾亭云一愣:“定了?”

宋梓南默默地点了点头。

顾亭云:“去深圳?”

宋梓南不无意外地:“你知道了?”

顾亭云默默地笑了笑:“现在哪里去找不透风的墙?”

宋梓南:“那你……同意了?”

顾亭云苦笑笑:“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你调动了这么多回工作,哪一回是事先征得我同意的?不过,这一回我听说是你自己要求去深圳的。跟我说实话,对这一次去深圳,你心里真的就那么踏实?”

宋梓南:“哎,我有啥不踏实的?在深圳办经济特区,这是当前党的战略决策、战略转移的一个重大步骤……我有幸为这一场大变革的历史浪潮鞍前马后充当开路先锋……”

顾亭云站起来,打断了宋梓南的话:“你踏实,这两天为什么都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地穷折腾?”

宋梓南不做声了。

过了一会儿,宋梓南问:“你还听说了些啥?”

顾亭云:“多了!几乎没有一个朋友不说你傻的,没有一个朋友不说你刚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的。都说你在为下一次‘文化大革命’彻底打倒自己在准备黑材料哩!”

又过了一会儿,宋梓南:“他们还跟你说了些啥?”

顾亭云瞟了宋梓南一眼:“真有耐心听我说下去吗?”

宋梓南忙应道:“当然。当然。”

顾亭云:“那你听着,他们说,老宋现在的发展势头非常好,已经是副省级干部,省委常委班子的主要成员了,只要一步步走稳了,再下一步,完全有可能提起来到哪个省去当一把手……就算是最差的估计,只要不出什么问题,在退休时,中央也会按惯例再提你一级,也会让你以正省部级圆满结束你这一生。你没有必要去干这种不太有把握的事情。深圳能有多大搞头?就是一个小渔镇嘛,一共只有两三万人嘛!”

宋梓南:“深圳,这可是中央的一个试验田啊!这一回真的不一样了。中央的决心真的非常大……发了公报……”

顾亭云:“发了公报,做了决议,就一定会成功?你想过没有,如果不成功呢?如果出差错呢?你一生的英名,大半世的奋斗都会付之东流,毁于一旦。所有这一切,你考虑过吗?”

宋梓南一愣:“亭云,这……这是你的想法?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顾亭云不做声了。

以后的两天,他俩好像有过一个约定似的,都在回避这个过于沉重和尖锐的话题。那天下班后,宋梓南见到秘书小马驱车匆匆赶来。

宋梓南:“怎么了,气喘吁吁的?”

小马:“刚才接到一个电话,说是您的一个老战友张凡夫病危……”

张凡夫是宋梓南当年入党的介绍人,资格很老。打倒“四人帮”以后,本来也该得到别的老同志都得到的那些待遇,但因为他离职早,当年级别定得低,他的问题就一直没有能得到应有的重视。

张凡夫住在一条早该拆迁的危旧小巷子里。宋梓南骑着自行车飞快地拐进这一条小巷子,在一幢旧式的里弄房子前停下,急急地敲了一下门。张凡夫的儿子开门,慌不迭地对宋梓南说道:“宋叔叔,我爸……我爸……”宋梓南顾不得听他多说,便冲进门去。

宋梓南:“叫急救车了没有?”

张弓应道:“刚才去胡同口公用电话那儿打120,人家已经关门了。”

宋梓南:“才几点,就关门了?我不是已经告诉电话局,赶紧派人来给你家装个电话吗,为什么还没装?”

张凡夫喘着:“没……没事……没事……一……一会儿就过去了……别那么紧张,整得好像真要死人似的……”

宋梓南瞪了他一眼,抢白道:“你以为不会死人?”说着,对张弓吩咐了一声“你看着你爸!”便大步向巷子口的公用电话跑去。

张凡夫被送进急救室时,医院的院长书记听说宋梓南来送一个病人,立即都从楼上赶了下来。院长和书记都劝宋梓南:“上楼去歇一会儿。急救室这边有我们盯着。您放心吧……”

宋梓南把张凡夫交给他们二位后,就径直到书记办公室给省委办公厅拨了个电话。他问办公厅值班室的同志:“大前天我让你们通知邮电局给张凡夫同志家里安电话,都几天了,安个电话就那么难?限定他明天上午以前,必须给张凡夫同志家装上电话。安装电话的申请,由我来签字。装上装不上,让他们局领导在明天十一点前亲自给我报告结果。”

安排好装电话的事,回到急救室,张凡夫经过抢救,人已经缓了过来。听说宋梓南为他家装电话的事去跟邮电局的人发了脾气,张凡夫有气无力地数落宋梓南:“你这是干吗呢,至于吗?今天你来,不会就是赶着给我装电话的吧?到底有啥事?”

宋梓南:“嘘……别说话……别说话……”

张凡夫料定宋梓南今天来看他,还会有真正重要的事要和他商量,见宋梓南执意不想再跟他说正事了,便轻叹一声,闭上眼睛,歇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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