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唐惠年正在街头一家很小的打字文印社里正忙活着哩。他想直接通过新华社的内参,把这些所见所闻和思考结果“直达天庭”。这样做的原因,一方面固然是希望能早一点让中央得知他这个“小记者”的调查所得,另一方面,也是不想连累走正常程序的过程中必然要牵扯到的其他同志。所以,在离开宋家的时候,他悄悄地取走了报告,然后又做出了个大胆的安排,他要找个地方,秘密地把这份调查报告一式三份地打印出来。一份留在家里存底,万一出事了,也可据此向历史有个交代。一份按组织手续,呈报记者站领导。最后一份,他要带到北京去,直接找新华社内参组,还是要争取让它“直达天庭”,以求一逞……
这一家街头文印社实在也是小得可怜,总共只有两台老式的拣字式的打字机,两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埋头在昏暗的灯光下,“啪嗒啪嗒”地打着字。另外两个人在使用一架同样是老旧的推筒式油印机在油印。为了保密,窗户上蒙上了一层很厚的窗帘。
那两个打字的女孩终于打完了最后一页,几乎要瘫在椅子上了。一个文印社负责人模样的男人忙接过这一页蜡纸,把它夹到油印机上。唐惠年则开始去收集那些印过了的蜡纸和印废了的纸页,把它们一一放进一个旧铁桶里,点燃后烧了。他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回到记者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的三点多钟了。最后装订还花了一个来小时。他夹着那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一走进记者站,记者站站长就赶紧迎了上去,急问:“老天爷,省委办公厅的人一个劲儿地在找你哩!出啥事了?”
唐惠年拉着站长进了里边那个办公室。然后他就从包里取出一份打印稿放到站长面前:“我要亲自去一趟北京。我谁也不连累,自己去找新华社内参组的同志。”
“你还是先去找一下宋书记的秘书。宋书记到北京以后,一直派人来找你,他肯定是到北京后得到了什么新的消息,想对你说些什么。”站长老有经验地替唐惠年分析道。
“这份调查报告,我一共只打印了三份。给您一份,证明我唐惠年不是在搞阴谋。一份给新华社内参组——当然,前提是他们愿意接受这篇稿子。另外一份,留在我老婆那儿,万一将来出事了,我得据此告诉后来人,唐惠年是因为什么出事的。我得像卡斯特罗当年那样,在法庭上大叫一声:历史将宣判我无罪!”
“你为什么不先去找找宋书记,然后再决定你下一步的行动?老唐,你是一个老同志,老记者了,政治上比较成熟……”
“站长同志,如果早两个月,听您这么夸奖我,我会十分得意。但今天,我真的觉得是在批评和挖苦我。这次我秘密去深圳宝安香港调查,我才觉悟到,我们过去的那种成熟,实际上是一种不成熟的表现。作为一个记者,我有责任把这种震撼传达给同样应该受到这种震撼的人。我只是想让我们的中央领导,我们的党,知道这些真实情况。无论是作为一个记者,还是作为一个公民,还是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我都应该对他们说一点真话。”
回到家里,唐惠年把那份手稿交给妻子:“这是我那份调查报告的底稿。你一定要替我保管好。”
妻子:“你想干啥?”
唐惠年:“其他的话都别说了,你一定要记住我一句话:我去北京后,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你都要保管好这份手稿。它可以成为一份见证中国当代历史的一份重要文档。”
妻子愣了一下:“你为什么还要出头去瞎管这些不该你管的事?”
唐惠年有点激动了:“瞎管?过程是需要有人来推动的,你不管,我不管,都不管,那么,这个中国交给谁来管?”
妻子:“谁当官谁掌权,谁来管!”
唐惠年:“当官的也需要情况。没有情况他们就两眼一抹黑……就不可能管好这个中国。什么是中央党报?那就是中央的耳目和喉舌!”
妻子一下也激动起来:“但不是所有当官的都喜欢听你说真话的。你已经当了这么多年记者了,还不清楚?!真是的,何必呢?!”
唐惠年愣怔了一下,直瞠瞠地看着妻子,然后提高了声调,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反问道:“何必?!何必?!何必……”最后,他一下颓然坐倒在椅子上,眼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