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苍鹰”殒雁门

令人称奇的是,作为边疆守将的郅都不仅称职而且出类拔萃,是毫无争议的文武全才。

雁门太守执掌接壤匈奴的边疆大郡,郅都生命中最后的能量,面对千年以来一直威胁着帝国北部边疆的匈奴铁骑释放。

匈奴这个古老民族巨大的战争力量,乘着秦末汉初中原十余年战乱得以迅速膨胀。与此同时,中原大地却在久历战乱后一派疲弊残破。立国之初,高帝对功臣处置也有失当之处,边疆将领中便不乏率众投降匈奴之人,韩王信、燕王卢绾俱在此列。匈奴因此深知本朝情势,冒顿单于频繁出兵,侵盗帝国北疆。

本朝与匈奴第一次交手,是在高帝七年(前200)冬十月,叛降匈奴的韩王信引匈奴攻至晋阳(今山西太原市西南),高帝亲自统帅为他征战数年夺取天下的三十二万精锐大军出征,却被冒顿单于三十余万骑兵围困于白登(今山西大同东北)七日七夜。最后采用陈平的计策,游说单于的妻子阏氏才得以解围。东方大陆两大民族最高统治者的首次对决,以高帝完败收场。匈奴兵锋之盛,近古以来罕有其匹。

力竭而不能战、战又不可胜,万般无奈之下,从高帝时起本朝开始与匈奴和亲以求得边境安宁。一位又一位刘氏诸侯王之女被打扮成公主的模样,出嫁匈奴单于庭,用自己毕生的幸福,换取帝国男人们无法在战场上赢得的和平,惠帝、吕后、文帝之时代代皆有。但或战或和操于己手的匈奴,对本朝边境小规模的骚扰,从高帝到景帝几十年间从未停歇,重大的入侵则有两次。

文帝十四年(前166),继位的冒顿之子、老上单于稽粥,率骑兵十四万侵入朝那萧关(在今宁夏固原一带),杀死北地都尉孙卬,先头侦察骑兵进抵京师甘泉宫(今陕西淳化西北)一线;文帝后六年冬(前159年年底),老上单于之子军臣单于分兵两路,每路三万骑兵侵入上郡(治肤施,今陕西榆林东南)、云中(治云中,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市西南),烽火直传京师。

景帝即位之后,继续与匈奴和亲的示弱政策,除吴楚七国之乱时赵王刘遂派遣使者联络匈奴出兵未果外,终景帝之世,匈奴再未大规模入侵。

郅都肩负的责任即在于守疆卫边,显然他取得了极大的成功。郅都赴任之后,匈奴慑于他的威名,主动撤离了雁门防区,至郅都死再未敢逼近雁门。最后,这种敬畏甚至发展到神经质的地步。匈奴首领为激励士气,特意将木偶人像打扮成郅都的模样,供士兵练习骑射,竟然没有人能够射中。不必追溯太为遥远的过去,即以本朝当前的历史而论,这样的成就也极为可观。

悲剧正是在成功趋于极致的时候到来。

或许景帝之所以安排一个遥远的边关岗位就是出于以策万全的考虑,谁知道郅都辉煌的政绩实在藏无可藏,真实的情况传到窦太后耳中。逼死临江王已经叫窦太后震怒,考虑到这是景帝的意见,才留郅都一个活口;阳奉阴违的小把戏将窦太后的智力彻底侮辱,恼羞成怒的老妇人没有办法对儿子下手,便再次要求按照一条今天已经不得而知的法令处决郅都。景帝再三解释郅都是不可多得的忠臣,窦太后的反驳叫景帝哑口无言,临江王不是忠臣么?“于是(景帝)遂斩郅都”。

郅都最终还是没能逃过窦太后之手,君主时代臣子的两难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封建王权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一大批共同占有皇权的人根据实力消长来切割皇权,巩固并扩大自己的利益。每个人在自觉不自觉之中,不可避免地加入某一派系并为之战斗。所有人都被历史的大潮裹挟着前进,最后又被大潮吞没。

如果这样的猜测显得读史的后人心理实在太过阴暗猥琐,不妨换一种更加光明正大的分析范式。

观察郅都一贯的作为,他确实不像一个没有原则和底线的人,上林苑的野猪事件或可证明,他似乎也并不会单纯为迎合皇帝的意愿而放弃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如果这样的结论属实,就只能认为郅都心中也已认定临江王该死,但这“该死”到底是因为案件本身,抑或是前任皇太子的身份,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永远无法再做出准确的判断。

最后,郅都的性格和职业习惯,也成为压垮临江王的关键因素。执法者的刚猛和严肃,作为一种职业下意识早已浸入郅都的血液。也许郅都只是按照自己一贯的严厉忠于职守,或者他根本就意识不到,对他而言的寻常手段已足以扯断临江王脆弱的神经。无论如何,郅都低估了纨绔子弟的心理承受能力,生长于深宫大内妇人之手的王孙贵胄,根本经不起他在对付巨奸大猾的战斗中锻炼出来的霹雳手段。

可以确定的是,郅都是在七国之乱后被任命为济南郡守,因为此前的济南郡乃是济南国,不设郡守只有国相。七国之乱爆发于景帝三年(前154)正月乙巳,在《史记》、《汉书》本传中,并未记载郅都任职济南的时间,单靠“居岁余,郡中不拾遗”这句简单记述,可知至少应在一年以上。

郅都于景帝七年(前150)从济南郡守任上升调中尉,《汉书》卷十九下《百官公卿表下》记载其担任此职三年。卷五《景帝纪》记载,临江王刘荣在中二年三月(前148年3月30日—4月28日)自杀。《宁成传》有“久之,郅都死……于是上(景帝)召宁成为中尉”的记载,而此一任命是在中六年(前144)。本传记载郅都出任雁门太守后匈奴终其死不敢近边,而《景帝纪》中刘荣死后匈奴入寇雁门的最早记录发生在中六年六月(前144年7月12日—8月10日)。

综合以上所有已知信息,仅够推知郅都死于公元前148年5月1日至公元前144年7月11日之间。于是,郅都死亡的确切时间就成了一个问号。如果感慨于郅都终于有机会可以将其无限聪明才智用于对外而不是对内的话,那就相信他死于公元前144年7月上旬的某一天吧。

郅都至此谢幕,他继晁错之后成为历史。景帝时期崛起的第三名酷吏是宁成,他要横跨景帝与武帝两朝,沿着济南都尉、帝国中尉、内史、南阳巨富、函谷关都尉的轨迹成为那个时代的传奇,武帝朝再予详述。

现在,历史的脚步已经逼近后三年(前141)正月甲子,这是景帝刘启生命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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