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脚踝(3)

梦想者大楼是T城最与众不同的一栋大楼,它的建筑风格和城改后新盖的那些欧化小白楼没什么不同,只是它背阴的那一面从上到下都是红色的,像血那样深邃的赭?,衬得另外三面白色楼身分外白。红色墙面上爬满了暗绿藤蔓,那些不知名的植物每到夏天就会开出一簇簇散落的小黄花,十分动人。居住在梦想者大楼里的是一群特立独行的人:落魄画家、过气歌手、离家出走的滑板少年、自费出版诗集然后将它一页一页撕裂从楼顶抛下的诗人,还有不分日夜高声歌唱的朋克乐团。他们是普通人眼中的另类,却坚信自我是高贵的。世界摒弃了他们,他们也不在乎是否被人遗忘。于是他们找到这座大楼,聚居。身在茫茫人海,只有同类能听懂彼此的语言。

搬家后第三天,快递公司将我全部家当从W城运到T城。自此所有我在W城留下的痕迹、记忆和过往将干净地抹去,如同从未有这个人存在过。上一次在学校晕倒之后我便坚持退学远游,姑妈没有拦阻,她望着我的眼睛深深叹息。我想她也一定厌倦了这么多年养育这个不听话的孩子,再多纠缠只会令我们遍体鳞伤。而那次昏迷之后,关于我与W城的全部记忆都已是空白。不管我再如何努力,都记不起任何曾经的点滴人事。而内心却似有缺失,医生解释为强迫性失忆症,即病人因某种原因自行将内心深处不愿接受的记忆清除。我的梦魇由此开始,它却为我的离开提供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仔细清点邮包里的物品,都是些简单衣物、书?CD,还有一只旧旧的名叫扣扣的布玩具兔子。我让扣扣坐到角落里,看我一件件翻出剩下的东西。接下来出现的叫人讶异,那是一沓厚厚的手稿,和它们在一起的还有被翻阅得黄旧的二十六封书信。它们让我记起曾经自己也是个写小说的人,可是如今我已将它们遗失。

那幅画就安静地躺在纸箱最底层,像片湖面,仿佛无人惊动便会一直波澜不惊,就这样沉默下去直到千万年。我把它端举到眼前,迎着夕阳无声地凝视片刻。那是幅油画,一个女孩伫立在原野上欲行又止,她的目光既茫然又似专注,远远投射向画面尽头,尽头隐约有潮汐涌动。天色暗红,一轮?阳坠落到地平线上。整幅画用了许多暗调色彩,它们在木框中的世界里斑驳汹涌,呼之欲出,使人感受到来自画作本身生命的张力。我望着画上女孩,突然一个人静静的笑起来。它被我挂在床头,每天早晨一睁开眼就能看见。

我很快与梦想者大楼里的人们彼此熟悉,因为他们也都是麦子的朋友。初识麦子的人一定想不到他是一个摇滚乐手,他在梦想者大楼最有名的那支乐队里担任吉他手和主唱,乐队的名字就叫“怒放”。一直到亲耳聆听他们的音乐我才发现麦子淡定的面容下竟掩藏了如此深沉的悲伤,他弹唱着那些歌,目光柔软而迷离。日光之下,他的瞳?泛着浅浅的棕色,幽深明丽,像是琥珀。

T城这么大,独自游荡在街上,人群拥挤仿佛顷刻自己便会湮没其中再难找见。只有躲在二十七层阳台上看天空才能令我安定下来,静静回想一些事情。只有麦子不计较我奇异的来历,随时都在听我说话。

他是我在T城里唯一的朋友。我们一样向往城市边缘之外,那片遥遥无期的苍茫天空。

夏天到了,麦子扛回几桶颜色鲜艳的油漆,和我一起把二十七层房子客厅连到阳台的一面墙刷成清澈的天空般的湛蓝色,又在对面的墙壁上画满大片金黄色盛开着的野向日葵,两侧尽是波涛翻滚的海水,层层席卷包?。我舀出三四种蓝色反复搭配调弄,始终无法配出心中最完美的蓝色。于是我的墙壁上的天空只形成了层次渐进的靛青色彩,上方浮动着厚厚的云朵,隐隐透进光线,像刚落过雨,最高处天尽头蓦然出现的一抹亮眼的蓝。这一片蓝或许世间不应有,起灭皆源于心,只属于我们的美丽新世界。

麦子问:“你想要的蓝色究竟是什么样?”

我忽然表达不出它的意思,那是一种很深很深、深得接近于墨黑的蓝色,是当万物都沉睡之时夜晚悄然穿上的那件无人得知的华丽披肩,它是我所见过最纯澈美妙深沉的天空,仿佛穿越千年的风霜来到眼前。我又该用怎六的话语形容它呢?

就在此时一个词语忽然拨开云雾浮现在脑际,我尚未及思考就已听到自己嘴巴碰出音节,它似乎具有生命,凭自己意志执著而突兀地降临在这个世界——普蓝。

我说:“普蓝。它叫普蓝。”

麦子若有所思。

我的头又开始疼了,像有只鸟儿从那普蓝色的天幕上突然俯冲下来,用坚硬的喙一下一下啄击我的天灵盖。普蓝,这两个字为何如此熟悉?某年某月,是谁在我耳边轻声吟起?我累了,那梦中花园不厌其烦反复萦回在心头,我看见那女孩仓皇的步伐,还有神秘天空辽阔无垠,如此真切,那片普蓝色的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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