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斯乐自治会会长丰老先生就是曼谷丰先生的父亲,丰老先生身体不大好,快七十岁的人,前年跌了一跤得了中风症,目前基本痊愈,只是行动不大灵便。他和太太都是云南澜沧人,一九五八年出境,最高职务为国民党师长,授上校军衔。
丰宅是幢乳白色三层洋楼,坐落在村子最高处,楼房背后是花园,一条水泥车道通过去,为当地风景线之一。当然丰先生的洋楼并不算村里最豪华的私人建筑,我惊讶地看见在美斯乐这个金三角山村,不仅到处都能看见西式洋楼别墅,而且还有琉璃瓦大飞檐画梁雕栋的中国宫殿。这些金碧辉煌的建筑物大多依山而建,背衬灿烂蓝天和郁郁苍苍的绿树,让人怀疑这不是蛮荒之地而是疗养胜地。小米说,那些都是长官的豪宅,长官是这里的上帝。小米说这话的时候全然没有酸溜溜或者愤世嫉俗的口气,而是充满敬畏和景仰。以我的印象,村里至少有几十幢装修华丽的豪宅吧,它们占据村里的显要位置,居高临下地俯瞰芸芸众生,给人以财大气粗和富丽堂皇的表面印象。
因为有我与曼谷丰先生的关系作铺垫,丰老先生对我的到来表示了谨慎的欢迎,邀我共进午餐。丰宅很阔气,宅院很大,我想如果放在西方,主人一定会在空地上种植许多绿色树木,培植草坪,体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但是这家曾经当过国民党师长的主人却养了许多狗和家禽,那些精力旺盛的畜生不停地互相追逐,在空旷的泥地上打滚和奔来奔去,像肤色各异的淘气孩子或者业余足球运动员。我们穿过院子来到饭厅,这餐饭是我进金三角的第一餐,印象十分深刻,饭是泰国米饭,菜是地道的云南菜:辣椒鸡块,茄子鲊肉,辣椒山菌,水豆豉,等等。这些饭菜带着扑面而来的家乡气息,我在云南生活十七年,自认为是半个云南人,所以这种浓郁的家乡气息令我食欲大开,备感亲切和满足。
采访是从饭桌上开始的,我直截了当切入正题:“……请恕我冒昧,请问国民党残军依靠什么经济来源养活自己?”
丰老先生吃得很慢,他因为中风,一只手不大灵便,慢慢往口中送饭。他肯定地说:“护商。我们为马帮提供武装保护,商人交保护费。另外我们在管区内抽取一定比例的税收。”
我停止咀嚼,说:“你们不种罂粟吗?不参与贩毒,做海洛因、鸦片生意?”
丰老先生显得很有准备,他稳稳地回答:“部队有时也做一些生意,比如第三军李文焕就靠做生意起家,至于他怎样做,做些什么你去问他好了。我们第五军从来不做毒品,如果有人悄悄做,那是个别人的事,不是部队行为。”
我怀疑地说:“最困难的时候,比如李国辉时代、段希文时代你们也不种罂粟,不做毒品生意吗?外面很多报刊可不是这样说的。”
丰老先生放下碗筷,慢慢抬起手来抹抹嘴巴说:“外面猜测当然很多,好像金三角人人都是毒品大王,这不是事实。其实在金三角,种罂粟很正常,甚至比种粮食还简单,因为罂粟是懒庄稼,收入高,一亩罂粟抵十亩粮食。种地多辛苦,还不值钱,不种罂粟种什么?告诉你,我倒是亲自种过粮食,因为要吃饭,但是没有军人种罂粟。种罂粟的都是山民,佤族、掸邦、傈僳族、倮黑族,国军坐地收税,干吗自己去种那玩意儿?”
我连忙把上面的话记下来。我继续紧追不放说:“可不可以这样说,你们国军是靠抽毒品税养活队伍?而金三角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毒品产地,客观上与你们国军这种刺激政策有关?”
老人面有愠色,不快地质问:“你是什么意思?告诉你,长期以来,我们协助政府维持山区治安,查禁毒品和走私活动。政府按编制发给一定补助津贴,台湾方面也不定期给予资助。我们全体官兵转为农业生产,屯垦戍边,这是世人有目共睹的事实。”
“屯垦戍边”这个熟悉的名词,令我想起我们一代人曾经当过知青的生产建设兵团,那时候我们也称“屯垦戍边”。我问:“你们国军抽税怎样抽?护商怎样护?还有您亲自参加过护商没有?请谈谈好吗?”
丰老先生打个大大的哈欠,摆摆手说:“你刚到,先安顿休息,时间还多,以后再谈吧。”
但是我坚决地提出最后一个问题:“您认识坤沙吗?您个人认为他是怎样一个人,是十恶不赦的毒枭吗?”
丰老先生懒懒地回答:“我同张奇夫(坤沙)算老邻居吧。他坏不坏不由我说,但是我知道,他为地方上,就是掸邦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他本人不吸毒,掸邦革命军也不准吸毒,三次吸毒(者)枪毙。他不是第一号毒品大王,那是(缅甸)政府栽赃给他的,比他大的毒贩有的是,都安然无恙。外人不知道内情,都让(缅甸)政府蒙蔽了。前年(1996)坤沙投降,金三角毒品并没有减少,照样生产走私,不是很说明问题吗?”
我头次听到如此高论,不禁目瞪口呆。需要补充一句,鉴于金三角国民党残军多为前李弥第八军老部下,而我曾在长篇纪实文学《大国之魂》中专章描写第八军血战松山的悲壮场景,所以我携带若干本国内版和台湾版本的《大国之魂》,分别赠送当地一些重要人物以及华人会馆。我的良苦用心当然不言自明,事实证明,这个明智之举为我深入金三角采访起到了不可估量的铺垫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