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春天就要过去了,罐头厂也终于复工了。人们又可以听到玛丽娅的歌声了,塔莫休斯的爱情音乐也变得不再那么犹豫。可是好景不长,就在工厂复工一两个月后,一场巨大的灾难落在了玛丽娅的头上。做了一年零三天的油漆工之后,她失业了。

这事儿说来话长。玛丽娅坚持认为被解雇的原因是因为她在工会里表现得太过活跃。要知道,屠场主在各个工会里都安插了密探。他们通常的做法是买通一定数量的工会干部,具体多少视情况而定。他们每周都能听到来自这些密探的报告,他们经常先于工会会员获得各种消息。任何被他们界定为危险的人物都得不到工头的赏识。玛丽娅积极联络外国移民,向他们宣扬工会的主张。玛丽娅是不是因此而遭解雇,无从知晓。大家只知道另一件事。就在工厂停工的几个星期前,玛丽娅被克扣了三百个罐头盒的工钱。干活儿的时候,姑娘们都坐在一溜儿长桌旁,一个女人在她们身后走来走去,手里拿着铅笔和笔记本,记录着她们的工作量。当然,这女人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误。但错误只要发生了就得不到纠正。周六发工资的时候,如果你发现工资少了,你也只能忍气吞声。可玛丽娅不懂这个规矩,于是她就开始吵闹起来。她的吵闹一般不会给她带来不良的后果,因为以前她只会讲立陶宛语和波兰语,别人听不懂,就嘲笑她,弄得她哭天抹泪的。可是现在她已经学会用英语骂人了,这样一来记错账的那个女人就开始讨厌她了。玛丽娅说,后来那个女人又记错了账,也许是故意的。不管是不是故意的,账反正是记错了。后来又有了第三次,这次玛丽娅忍不下去了,她决定一定要讨个说法。她首先找到了女工头,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然后又去找主管。以前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做,不过主管还是答应她去调查一下,玛丽娅以为这下她就能拿回本应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钱了。等了三天之后,她又去找主管。这次,主管皱着眉头说没有时间管这件事儿。过了几天之后,不顾大家的忠告和劝阻,玛丽娅再次找到他,这回主管发了脾气,命令她回去好好干活儿。以后的事情玛丽娅就说不清楚了。突然有一天下午,女工头告诉她罐头厂不需要她了。可怜的玛丽娅感觉到自己的头就像被那女人重重地打了一下,一阵眩晕。起初,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稍后,她暴跳如雷,发誓一定要讨回公道,那个岗位铁定是她的。到了最后,她干脆坐在地上撒泼。

这是一次惨痛的教训。都怪玛丽娅太固执——她本应该听从那些有经验的人的劝告。正如女工头所说的那样,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她就应该知道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然后再决定怎么样处理事情了。玛丽娅就这样离开了罐头厂,一家人再次陷入了生存危机。

这次危机更加严重,因为奥娜很快就要分娩了。为此,尤吉斯正在拼命地干活攒钱。在罐头镇,接生婆多如牛毛。可是他听过很多关于接生婆的可怕故事。于是他决心为奥娜找一位男医生。有些时候,尤吉斯非常固执,只要是决定了的事,他绝不更改。在这件事上,他便是如此。可是他的想法着实令家里的女人们想不通,她们觉得让男医生接生不成体统,这本来就是女人们的事。即使是找最便宜的医生,你也要花十五块钱。等账单拿来的时候,你也许会发现还不止这个数。可尤吉斯执意要这么做,即使是不吃不喝,他也要花这笔钱!

玛丽娅身上只剩下了二十五块钱。她一天天地在屠场区逛悠,四处讨工作,可是这次真的是没有任何希望了。论干活,玛丽娅可以抵得上一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当然是在她高兴的时候。可是她也容易受情绪左右。每次夜里回家的时候,她都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可怜的人啊,这次她真的是得到了教训,十倍的教训。一家人也都跟着她得到了教训——在罐头镇,一旦得到了工作,你一定要想办法保住这份工作,不管发生什么事。

她已经逛了四个星期,这一星期又过了一半。当然,她已经不再交工会会费了。她已经对工会失去了兴趣,想当初自己就那样被轻易拖了进去,她骂自己是个傻瓜。就在她感觉到自己要绝望了的时候,有人向她透露了一个机会。她去了,于是她就得到了一个“剔骨工”的岗位。她之所以能得到这份工作是因为工头看中了她一身男人般的肌肉。工头辞退了原来的那个男的,然后让玛丽娅顶替他的位置,付的工资只比男性的一半多一点点。

刚到罐头镇的时候,玛丽娅是瞧不上这种工作的,可是现在时过境迁。这也是一家罐头厂,她要干的活就是把尤吉斯不久前听说过的那种病牛身上的肉剔下来。她整天被关在暗无天日的车间里,楼下是速冻牛肉的冷库,楼上是烹饪车间。所以,她每天就是这样脚踩冰冷的地面,上面热得喘不过气来。她每天从清晨一直工作到深夜,穿着厚重的靴子,踩在污水横流的地面上,把牛肉从骨头上一块一块地剔下来,每块牛肉都重达百斤。生意不景气的时候,她随时可能被踢开;到了旺季,她又得加班加点地干活儿,直到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哆哆嗦嗦的手已经无力抓住黏糊糊的刀把。这时她得格外当心,因为一不小心刀刃就会割伤手,而且伤口极易感染,并引发血液中毒。这就是展现在玛丽娅面前的新生活。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吓倒玛丽娅,她仍然笑对生活,因为她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儿。有了这份工作,她又能交上食宿费了,一家人的生活又能维持下去了。至于塔莫休斯,既然已经等得那么久了,那就再等一等吧。两个人如果结婚,婚后的生活全靠他一个人的收入是难以维持的,而家里也还指望着玛丽娅的收入。暂时他还只能过来跟玛丽娅坐一坐,两个人坐在厨房里,手挽着手,他只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塔莫休斯的琴声越来越柔情、哀婉。玛丽娅坐在一旁,双手紧握,泪流满面,浑身颤抖,在如泣如诉的琴声中她依稀听到了尚未出世的后代在向她祈求生命的微弱呼喊。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