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有时,一连几个星期尤吉斯就这样干完一天活回到家里,而记工簿上只记了两个小时的工——三毛五分钱。有时,一连很多天工时还不到半个小时,而有时一分钟也没有。平均下来,每天的工时是六个小时,这意味着尤吉斯一周的工资是六美元。这六个小时有时从下午一点算起,有时是三点,甚至四点,在此之前站在宰杀台上没活干的时间不算。往往到了一天要结束的时候突然拥进来一批牛,下班之前工人们必须把这些牛处理掉。他们挑灯夜战,直到九点、十点、十二点,有时甚至到第二天凌晨一点,其间连吃一口晚饭的时间都没有。工人们受牛的支配,牛受收购员的支配。收购员把收牛的时间推得这么晚是为了压价——他们不急于收购,让贩牛人着急,这样他们就能把价格压下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屠场区里的饲料价格比市场价高出很多,而贩牛人又不允许自带饲料!由于冰雪封道,运牛的火车一般很晚才到达。屠场主当晚以较低的价格把牛买下来,然后按照一成不变的定律当晚把牛宰杀完毕。关于这一定律劳资双方曾有过无数次的谈判,结果都是资方胜出,无一例外。平安夜尤吉斯一直工作到凌晨一点,而第二天圣诞节早晨七点钟他又准时出现在宰杀台上。

 这种做法真是够狠,不过还有更狠的。一个男人拼命地干活,而得到的报酬只是应得的一部分。以前就有人跟他讲过这些大企业的种种骗人伎俩,对此他总是一笑置之,根本不相信。现在他终于体会到了这样一个极具讽刺的现实;企业正是凭借自己的规模来欺诈员工的,而且受不到任何保障。宰杀台上有一条惩罚制度:员工迟到一分钟,工时就被扣除一小时。这一制度当然也是从经济角度考虑的:这一小时剩下的时间你还得工作,你不可能站在那等着这一小时过去。可是,如果你提前上工,你也得不到额外的报酬——尽管工头经常在铃声响起十到十五分钟之前就开始催促工人干活。这一制度在一天之中任何时候都适用。只要工作不到一个小时——“零碎时间”,你就得不到这部分的报酬。你可能工作了整整五十分钟,然后就再也没有活了,那么这五十分钟的活就等于白干。这样一来,围绕收工的时间工头和工人之间每天都要展开一场博弈,前者一再催促,后者一拖再拖。尤吉斯认为问题出在工头身上,不过人们告诉他这并不都是工头的错——毕竟他们也受到屠场主的逼迫。所以,当某一工头负责的工作进度落后于标准进度时,他就会鼓动手下的工人们加油,说这是“为教会而加油”。这是工头们发明的损招儿,开始的时候尤吉斯并不明白其阴损之处,后经别人一解释,他才恍然大悟。琼斯那老家伙更是精于此道,每当他们做一些不光彩的事儿时,他们就会互相挤眉弄眼地调侃:“我们是在为教会工作!”

经历了这一切不公正待遇之后,再听到人们谈论关于争取权利之类的话题的时候,尤吉斯已经不再感到困惑了。他感觉到自己现在就在争取。当那位屠夫帮手、工会的爱尔兰代表再次找到他的时候,他的态度已经完全转变了。那个人说,只要团结起来,他们也许有可能战胜屠场主!现在听起来,这个想法真是太美妙了。尤吉斯心想,是谁最先想到了这个好主意,可真了不起。那人告诉他,这不算什么,这事在美国太常见了。这时,他对“自由的国度”这一说法的含义产生了一丝模糊的认识。那人继续解释,只有大家都加入并拥护这个组织,它才能够发挥作用。听了这话之后,尤吉斯表示愿意尽自己的一份力。在接下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家里所有工作的人都领到了工会会员证,并在衣服上最醒目的位置别上了会员徽章,好不神气。整整一周,一家人喜气洋洋,因为他们觉得加入了工会就意味着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可是加入工会仅仅十天之后,玛丽娅所在的罐头厂就倒闭了,一家人因此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他们不明白工会为什么不能阻止事情的发生,第一次参加工会的集会,玛丽娅就站起来做了关于这一问题的发言。这是一次事务性会议,会议语言又是英语。不过这并不妨碍玛丽娅用立陶宛语讲话,她是在倾吐自己的心声。主持人的锤子在不停地敲打给她以提醒,与会者集体起哄,这都挡不住她。她不是在自倒苦水,她抨击的是整个社会的不公,屠场主的冷酷,以及世界的无情。整个工会大厅都在回响着她那愤怒的声音。讲完之后,她坐了下来,热得不住地扇风。会议恢复了秩序,接下来讨论的是关于选举书记员的议题。

尤吉斯第一次参加工会集会的时候也经历不凡,不过那不是他自找的。去的时候,他就想着找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静静地观察。可是,正是这种静默的态度和专注的神情使他看起来与众不同。汤米·芬尼根是个矮个子爱尔兰人,大眼珠子,一副凶悍样,说话的声音像破锣,他是开起重机的。很久很久以前,他有过一段传奇的经历,到现在他还深受影响。他逢人便会讲起这段经历,寻求理解。如果你不幸成了他倾诉的对象,那你就惨了。他会拽住你的纽扣,脸越凑越近,着实令人不舒服,因为他的牙长得实在难看。尤吉斯倒是不在乎这些,他只是感到害怕,因为他跟尤吉斯谈的主题是如何运用超灵,他想知道尤吉斯是否认为我们所熟悉的事物的相似表象如果从更高角度来看会变得不可捉摸。无疑,事物的发展过程充满了神秘的变数。芬尼根先生接着讲起了自己的认知。“你跟鬼魂打过交道吗?”他用探询的眼神看着尤吉斯,尤吉斯不住地摇头。“没关系,没关系,”他继续唠叨着,“但是鬼魂肯定会在你身上实施影响。我告诉你这是真的,在鬼魂出没的地方你受到的影响最大,从年轻的时候起,我就注定要跟鬼魂打交道。”汤米·芬尼根还在继续阐述着自己的一套哲学思想,而尤吉斯的额头早已渗出了大滴大滴的汗珠,他感到局促不安。最后终于有人过来了,看他那副窘样,那人只好替他解围。又过了好一阵子,才有人向他解释了芬尼根的话。整个晚上,他就在房间里东躲西藏,唯恐再次被芬尼根给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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