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11)

毫无疑问,某人很久以前就偶然有了我的这个解释。这没关系。难道这对于我就不是那么原创了吗?不久前我还会为这种可能感到烦恼,因为我的生计需要避免剽窃——即便看起来是剽窃。但现在我与法林托什勋爵一致了,非常愿意从本身智慧自然的萌芽中获得乐趣,而不为别人是否也有了同样的想法自寻烦恼。假定我在对欧几里得全然不知的情况下,发现了哪怕是他几何证明中最简单的东西,我会在某人对他的书引起注意时变得垂头丧气吗?毕竟,这些自然的萌芽是我们生命中最好的产物,只是出于偶然它们也许在世界的市场上才毫无价值。在如今我自由自在时,我的一种有意识的努力,就是为自己而理智地生活。以前,在阅读中我遇到什么给我留下印象或让我欣喜的地方,我就写在笔记本里“备用”,每当读到一节动人的诗或某一句散文,我总会想到可以在自己写的什么东西里引用一下——这是文学生活不幸的结果之一。现在我极力阻止这种习惯的想法,扪心自问:我读书和记忆为了什么?这的确是有史以来人向自己提出的一个最愚蠢的问题。你读书是为了让自己快乐,让你得到安慰和力量。这么说,快乐完全是自私的吗?安慰可以持续一小时,给自己增添力量是为了无人能对抗。唉,不过我明白,假如不是因为有一小时一小时似乎悠闲的阅读,我会有什么勇气住在自己的这处小屋里,等待生命结束?

有时我想,假如我很有兴趣朗诵一段文章时身边有谁听着,那该多好啊。不错,可全世界有哪一个人,我总能得到他富有同情的理解呢?——而且,通常又有谁能和我获得同样的欣赏呢?这种心智上的协调是最为罕有的事。我们一生都在渴望它:这渴望像魔鬼一般驱使着我们,把我们赶入荒芜的境地,常常最终让我们陷入泥潭和沼地。毕竟,我们知道这种幻想是虚假的,每个人命中注定要孤独地生活。想象自己已逃脱了共同命运的人是幸福的,正在这样想象的人也是幸福的,那些没有获得这种幸福的人,至少避免了幻灭的巨大痛苦。难道面对一个事实——无论它让人多么不安——不总是很好的吗?永远放弃无用的希望的大脑,会在日益的平静中得到补偿。

二十一

今天,在我整个花园四周传来鸟儿响亮的欢叫。说空中充满了它们的歌声,根本无法让人想象出那此起彼伏、如笛如哨的声音,以及如打击乐器般的颤音,这些悦音时时升向天空,如此和谐,令人欢欣鼓舞。我不时注意到一只较小的鸣禽似乎正极力拉开嗓子,在狂喜之中努力要比所有其余的鸟唱得更好。这是一种赞美的合唱,大地上的任何孩子都没有这样的声音或心境唱出这样的歌来,我听着的时候,被那欢天喜地的合唱感动得难以自制。那热情洋溢的喜悦多么温柔亲切,我的生命融化在其中。我怀着不知多么深深的谦卑,两眼模糊了。

二十二

只需看一看那些文学期刊,然后对这个时代作一下判断,你就不难相信文明确实已经取得了巨大而可靠的进步,并且这个世界正处于颇有希望的启蒙阶段。我一周又一周地浏览一页页挤得满满的广告,看到许多出版商非常积极地推出各种书,无论新近写的还是过去写的。我看见在文学的各个分支都有无数工作者的名字。所公布出来的东西,有不少同时自称只有暂时的意义,或甚至根本没有意义。可是引起富有思想或勤于钻研的人注意的印刷物,真是堆积如山啊!它们给大众提供了一长串经典作家的作品,这些作品装帧漂亮,价格低廉。像这样的珍品,从来没如此便宜、如此美观地呈现在所有能够珍视它们的人面前。对于富人,他们可以买到一本本豪华的书籍,其版本颇有气派,在艺术作品上所投入的精力、技术和费用真是不可计算。全世界的以及所有时代的学问,无不在这里体现出来。不管你从事什么研究,你迟早都会在这些广告栏里发现吸引自己的东西。这儿是学问之士们的劳动成果,涉及学术领域里的每个科目。科学将其在天地间的最新发现呈现出来,它向幽居独处的哲学家说明情况,也向市场上的民众说明情况。人们闲暇时从事的种种稀奇的探寻,在无数出版物上发表出来;此外还有不无智慧的琐碎、古怪的事物,以及根据人的每一兴趣从各条僻径搜集到的种种东西。有一些寓言家,可满足具有其他情趣的人。说实话,在这些各式各样的书目中他们通常享受着殊荣。谁愿意计算一下他们?谁愿意计算一下他们的读者?创作诗歌的人倒是不少,但善于观察的人会注意到,当代诗人在这份具有大众趣味的索引中并不引人注目。另一方面游记则颇多,人们对于遥远地方的见闻所怀有的趣味,似乎只比对于浪漫的奇遇所怀有的强烈趣味略有逊色。

有这么多的书摆在眼前,难道我们不应该认为,当今一个主要关注的问题是人们心里在想什么吗?假如不是整个民族在这个知识领域里满怀渴望,如此庞大的商业怎么可能繁荣呢?你无疑可以把这视为理所当然的吧?——即在全英国,在城镇和乡村,私人图书馆正迅速发展着;一般的人都把大量时间用到阅读上面;文学上的抱负是人们努力奋斗受到的最通常的激励之一。

事实即如此。这一切都可谓是当代英国的现状。但是对于我们的文明前景问题,人们足以能够安然无忧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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