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6)

十一

我还会再过一次阁楼和地下室的生活吗?不会的,因为我今后有五十年时间确保能获得现在所享有的满足!一个人有着无限可悲的屈从的力量,他会从更好的方面看待事物,而把一切最糟糕的忘记,让自己成为一个坚定的乐观者。啊,可是精力、热情和青春都被浪费掉了!在另一种情绪里,我会为目睹珍贵的生命力被用到可鄙的奋斗上面而流泪。多么可怜啊!并且——假如我们的良心意味着什么——那真是大错特错了!

无须寻找乌托邦,想想一个人在青春时期会怎样。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时,人有可能获得天然的快乐和可喜的成果,但我猜想一千人当中没一人能发挥出一半的可能来。几乎所有人在回顾他们初期的生活时,都必然看到它因为贫困的处境、偶然发生的事和任性的行为,而被扭曲,变得黯然失色。倘若一个年轻人努力避免更加严重的错误,倘若他始终专注于所谓最有利的机会,倘若他并不公然显得自私自利,而是慎重地克制住每一个自身的利益(这里的“利益”只理解为物质上的好处),那么他就用好了自己的青春,从而成为一名模范和令人骄傲的对象。我怀疑,在我们的文明中,年轻人在面对生活时,是否还有其他容易追求的理想。这是唯一完全可靠的道路。然而把这与可能的情况相比较,看看人们是否尊重了人性,人的理智是否服务于人的幸福,少数人能够回想到少年时天然的乐趣,随后有大约十年把旺盛的精力很好地发挥出来,也许还伴随着一种十分快乐的记忆,从而使得他们一生都变得和谐了。这样的人差不多像诗人一样少有,大多数人根本不去想自己的青年时期,或者偶然回顾一下时,也意识不到所失去的机会,不知道自己在一步步衰退。只有与这些愚钝的人相比较,我才能为自己富有耐性、勇于搏击的青年时期自豪。我的面前有一个目标,它不是普通人的目标,即便深受饥饿,我也没有放弃心中这个目标。但是这样一个明智而热情的青年,满怀美好的想法,却在贫民区的寄宿房里忍饥挨饿。比较之下,你会觉得对这种可怜的病态,正确的治疗方法就是施予一剂速效毒药算了。

十二

每当我看着自己的书架时,我就会想起兰姆写的“褴褛的老将”。并非我所有的书籍都来自二手书摊,它们许多刚到我手里时,都非常整洁,封面是新的,有些甚至装订得十分堂皇,令人惬意。可是我经常搬迁,每改变一个地方,我那不多的藏书都会受到糟糕的待遇。说实话,我对待它们的安康通常不太关心(在所有实际的事情上我都笨拙无能),甚至最美观的书都让人看到我使用不当造成的后果。不只一本书,被一颗打入包装箱的大钉严重损坏——它们受到了种种损伤,而这只是一个极端的例子。现在我有了闲暇时间,内心也宁静起来,我因此发现自己越来越细心了——这是一个例证,说明“环境让美德变得容易”这一千真万确的真理。不过我承认,只要一本书没有散掉,我是不太为它的外观操心的。

我知道有些人说他们乐意读图书馆的任何一本书,就像读到自己书架上的书一样。这在我看来是无法理解的。首先,我通过“气味”就知道自己的每一本书,只需把鼻子搁在书页里,它们就会让我想到各种各样的事。比如我的吉本,它们是装帧不错的八卷本米尔曼版本,我一遍遍地读了三十多年——只要我一打开它们,那美好的书页散发出的气味,就会让我想起所有获得这份奖赏时所产生的狂喜。或者我的莎士比亚,即那部剑桥版的莎士比亚——它有一种气味把我带回到生活中更远的时光。因为这些书是我父亲的,我在还不能够读懂它们的年龄时,父亲经常允许我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让我恭恭敬敬地翻阅它们,以此作为对我的款待。这些书散发出的气味与那时完全一样,我把它们某一本拿在手中时便产生一种异样的亲切。由于这个原因,我不常读莎士比亚的这个版本。我的眼睛现在仍然不错,所以我读环球版的,我买它的时候也够奢侈了。这便是我为什么对书怀有奇特的感情,这感情源自于所作出的牺牲。

牺牲——它的意义可绝非是那么轻松自在的。我买过许多书,而花的钱本来应该用到生活中所谓的必需品上面。有很多次我站在书摊或书商的橱窗前,心中的渴望和身体的需求彼此冲突,使我备受折磨。就在用餐时间,我的胃叫嚷着要吃东西,但是我看见一本久已垂涎的书时停了下来,我注意到价格如此划算,“无法”放弃它,然而要买它就意味着得忍受饥饿的痛苦。我那本赫尼的《提布卢斯》即在这样的时刻抓到手的。它放在古杰街那家旧书店的书摊上,在这儿你时时会从一大堆废物中发现一本相当好的书。价格是六便士——六便士呀!那个时候我常在牛津街的一家咖啡店吃午餐(当然也是我的正餐),这是一家真正的老咖啡店,我想类似的店现在很难见到了。六便士是我身上所有的钱——是的,我在世上所有的钱,它可以买到一盘肉和蔬菜。但是我不敢指望那本《提布卢斯》会留到次日,我的手中就有了一点钱。我在人行道上踱着步,用手指摸弄衣兜里的铜币,同时眼睛盯住书摊,两种渴望在我身上斗争着。我买下了书,把它带回住处,一边吃着涂黄油的面包一边贪婪地读起来。

在这本《提布卢斯》里,我发现最后一页上面用铅笔写着:“1792年10月4日读毕。”近一百年前,谁是这本书的主人呢?再没有任何题字。我乐意想象某个穷困的读书人,就像我一样既贫穷又热切,用自己一滴滴的血买下了这本书,甚至也像我一样兴致勃勃地读起来。这样的“猜想”有多少与实情相符,我难说。仁慈温和的提布卢斯!有这样一位诗人给我们留下的关于他的形象,我想,比罗马文学里任何类似的东西都更令人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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