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能希望再看到几个春天?性情乐观的人会说十年或十二年。就让我冒昧谦恭地希望五六年吧。这够多的了,五六个春天,从白屈菜最初长出来到玫瑰发芽,都受到可喜的欢迎和亲切的关注,谁会冒昧说这是一种吝啬的恩赐呢?五六次大地重新穿上盛装所表现出的奇迹,和我们从来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壮丽与妩媚,展现在我久久注视的眼前。想到这一点,我就担心自己要求得太多。
七
“人是爱抱怨的动物,老想着自己的苦恼。”我不知这句话源自何处,我是在沙朗的著作里见到的,其中引用它时并没标明出处。它常常出现在我脑海里——此话说得不错,是一个令人忧愁的真理。至少,在许多漫长的岁月里它对于我是真实的。我想,若不是有自我怜悯这样的奢侈,生活常常难以忍受,在无数情况下,它一定可以使人免于自杀。有些人谈谈自己的痛苦可以颇感宽慰,不过这样的闲谈,对于在沉思默想中所怀有的痛苦却不能给予极大的慰藉。幸而,在我的回忆中从未有过那样的怪癖。的确,甚至就短时的痛苦而论,它也从来不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以致成为主要的邪恶。我屈服于自己的弱点时,我是了解它的。在它给我带来安慰的时候,我鄙视自己,我可以发出轻蔑的笑声,甚至“在逆流到来之时,泰然处之。”瞧,多亏有了支配我们的未知力量,我的过去已将其死去的东西埋葬。不仅如此,我还能够冷静地怀着喜悦,认可我所经历的一切贫穷。就这么回事,造物主确实把我塑造成这样,其用意何在我无从知晓。不过,按照永恒事物的发展结果,这才是我的所在。
假如正像我总担忧的那样,在生命的末年我处在无助的贫困之中,我还能如此达观冷静吗?难道我不会落入抱怨自怜的深渊,趴在那儿,两眼固执地避开头上的阳光?
八
在这快乐的德文郡,春天早早到来,使我欢喜。想到英国有些地方我就不安扫兴,那儿,报春花在让人威胁而非抚慰的天空下哆嗦。真诚的冬天尽管白雪覆盖,让植物的芒上挂着霜,但我是能够热忱地欢迎它的。然而日历的允诺久久不能实现,三月和四月在忧郁地哭泣,刺骨的风摧残着五月的荣耀——这些,多么经常地把我的勇气和希望剥夺。但在这儿,我几乎不会相信最后一片叶子已经落下,在常绿植物上面简直看不到发光的白霜;而西边吹来的微风,让我因期待蓓蕾和鲜花而激动不已。即使在这涌动着灰暗的天空下我也如此,它表明二月仍然没有违背常规——
和风将年长的欧洲蕨吹动,
四处游动的牧人明白
山楂不久就要盛开。
我始终想到最初在伦敦度过的岁月,那时一个个季节会在毫无觉察中过去,那时我很少看一眼天空,成天被囚禁在无尽的街道也一点不感到难受。在六七年的时间里我从未看看草地,甚至从未到长满树子的郊区去走走,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奇怪。我为宝贵的生活拼搏,在多数日子里,我对一周后自己是否有吃有住都无法确定。固然,八月炎热的中午我会偶然想到大海,可是要满足去那儿的愿望根本不可能,所以这愿望也从没太让我烦恼。的确,我有时好像几乎忘了人们要外出度假。在城里我住的那些可怜地方,季节并无显而易见的变化。根本没有满载行李的马车让我想到快乐的旅行,我身边的人每天照常去辛苦工作,我也一样。我记得在无精打采的下午,书籍令人厌烦,昏昏欲睡的大脑挤不出任何思想,此时我会走到某个公园去,恢复一下精神,但却感觉不到任何快乐。天哪,那些日子我真是在苦干啊!我远远没想到自己是个让人同情的对象!后来我想到了,这时我的身体因过度劳累、空气不好、食物糟糕以及许多不幸的事情,已开始变坏。之后,我产生了去乡下和海滩的疯狂渴望,还想到了其他更遥远的事情。但是,在我干得最辛苦、并经历着如今看来是可怕的穷困岁月里,我确实根本不能说受苦了。我那时并没受苦,因为自己毫无身体柔弱的意识,我的健康抵抗着一切,我的精力对环境的所有恶意不屑一顾。只要有鼓励,无论这鼓励多么小,我都会怀着无限希望。好好睡一觉(常常在我如今害怕想到的地方),每天早晨我就会精神饱满地奔赴战场,而我的早餐有时也不过是一片面包和一杯水。正像人们一般的幸福那样,我现在也不能肯定自己当时是不幸福的。
很多人年轻时在经受艰苦的日子里,都有着友情的支持。伦敦没有巴黎的那种拉丁区,但是文学上如饥似渴的初学者,通常都有自己合适的同伴,他们是住在托特纳姆宫廷路或尚未得救的切尔西的穷作家;他们过着微不足道、玩世不恭的生活,并有意识地为之骄傲。就我的处境而言,奇怪的是我从不属于任何群体。我避免随意与人相识,在那些严酷的岁月里我只与一个朋友交谈。寻求帮助,寻求在发展中得到支持,决非是我的本能,不管我取得什么进步,都凭借自己的力量。正如我漠视别人的支持一样,我也不把他人的忠告放在眼里,我只接受来自我大脑和心灵的忠告。由于穷困所迫,我不只一次向陌生人乞求获得生计的办法,这在我所有的经历中最为痛苦。可是我想,假如我欠下某个朋友或同伴的债,我会发现情况更糟。事实上,我从没学会把自己看做是一名“社会成员”。在我看来,始终只有两个实体——我自己和世界,而这两者的关系通常都是敌对的。就组成社会秩序的一部分而言,我不仍然是个孤独的人吗?
我曾经对此于轻蔑中不无自豪,但现在看来,假如它不是一个灾难,又假如让我再生活一遍,我也是不会选择那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