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2)

我并非植物学家,但长期以来都以收集花草为乐。我喜欢遇上一棵不认识的植物,去书中鉴定它,下次它在路旁焕发光彩时我便能叫出其名。假如这棵植物是罕有的,那么发现它让我不无喜悦!自然是伟大的“艺术家”,将其普通花儿置于一般的景色里,即便我们认为最低级的野草,人类的语言也无法表达其神奇与可爱——不过它却生长于每个行人的眼皮之下。珍稀的花则长于一旁,置于隐秘之处和“艺术家”更为微妙的心境,找到它,便享受到进入更神圣境地的感觉,即便我于高兴之中,亦对之心怀敬畏。

今天我走得很远,最后发现了开白花的小车叶草,它生长于幼小的桉树丛中。我久久地看着花儿,为其周围优雅纤细的树感到欣喜——它们呈橄榄色,光彩平静。旁边是一丛无毛榆,其树皮斑斑点点,似乎涂满了不知何种语言的文字,使小桉树更加妩媚。

我如此漫步,无论多久也没有关系,我无须赶回去完成什么任务,无论我待得多晚,也不会使人烦恼不安。春光照耀着这些小路和草地,路旁出现的每条蜿蜒的小径,我仿佛觉得都必须去走走。春天使我恢复了某些久被遗忘的青春活力,我悠然漫步,毫无倦意,像小孩一样独自歌唱,这歌我幼时就已学会。

由此我想到一件事。在一小村附近树林边的一个孤寂地点,我曾遇到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他靠着一棵树干,头埋在胳膊里,哭得伤心。我问他为啥哭,费了一点心思后——他比一个纯粹的乡巴佬好些——我得知大人让他带六便士去还钱,而他却弄丢了。小孩十分可怜,若表现在一个庄重严肃的大人身上,真可谓一种绝望的痛苦。他一定哭了很久,脸上的肌肉全在颤动,似乎备受折磨,连手脚也在发抖。他的眼睛、声音均流露出极度悲哀——唯有最邪恶的罪人,才应遭受如此苦痛,而这只是因为他丢了六便士啊!

我真该和他一起流泪——为这场面所暗示的一切,流下同情和愤怒的泪水。春天的明媚难以形容,在这么一日,天地把祝福赐给了一个男人,却让一个小孩因丢失六便士伤心地哭泣,而天性本应使他快乐的——这快乐也许为孩子所独有。他明白损失相当严重,与其说他害怕面对父母,不如说他因想到带给他们的伤害而无比痛苦。六便士掉在路旁,致使全家人悲哀!对可能发生这种事情的“文明”世界,该用什么言辞来形容呢?

我把手伸进衣袋,创造了六便士的奇迹。

半小时后我才恢复平静。毕竟,对人的愚蠢行为发怒,希望他别那么傻,是毫无用处的。对于我,重要的是六便士的奇迹。唉,我已知道有一天会完全给不起这点钱,或者必须少吃一顿饭。为此,让我再次高兴和欣慰吧。

我一生中有一段时间,若突然处于目前享有的境地,便会遭到良心谴责。什么!收入足可供养有三四个人的工人阶级家庭;有一座完全供我自己使用的房子;随处可见到美丽的东西;而得到这一切,绝对什么也不用操心!为了自卫,我那时会处于艰难的境地。我时刻满怀同情地想到,芸芸众生为了活命,必须经过怎样的挣扎,“维持生命的价值多么低廉”,这只有我才最清楚。我曾流浪于街上,忍饥挨饿;我曾栖身于最贫穷的处所;对“特权阶级”的愤怒与忌妒之情,我明白是何滋味。是的,除了目前,我自己也属于“特权”里的一员,如今我在其中可有一个公认的地位,而且毫无自责之感。

这并不意味着我对广大民众的同情减弱。我去某些地方,看某些场面,能最有效地毁掉生活带给我的一切平静。假如我置身一旁,故意无视那边,那是由于我相信世界趋于好转,而非更糟——因为又多了一个人过着与文明人身份相称的生活。凡有心维护正义的人,让他去呼吁指责吧!让有能力的人向前拼搏吧!而对于我,那将背离造物主的旨意。我知道——若我还有点见识——我生来就是要过宁静与思考的生活。我知道唯有如此,我所具备的优点才有用武之地。我活了半个多世纪,明白使世界黑暗的多数错误和蠢行,存在于那些心烦不安的人身上;明白使人类免于毁灭的多数善举,在于富有思考的宁静生活。世界日益嘈杂,而我,绝不会参加到这种越来越严重的喧嚣中去,即使仅就我保持沉默这一点而言,我也为大家的福利作了贡献。

如果只发放养老金,让五分之一的人过上我辈生活,那么国家的收入将发挥多大作用!

“先生,”约翰逊说,“一切称‘贫穷绝非是邪恶’的争论,显然都让人看到它是一个巨大的邪恶。极力让你相信靠一大笔财产可以活得非常幸福的人,你根本见不到。”

这个很懂赏识的忠厚老人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贫穷当然是一件相对而言的事,这个词尤其涉及作为一个有智力的人的状况。如果我相信报纸,那么在英国就有一些带头衔的男女,他们要是每周有二十五先令确定的收入,就无权自称贫穷,因为他们只需要小马倌或洗碗女工那样的智力即可。给我同样的收入我也能生活,但我的确是贫穷的。

你对我说,钱不能买到最宝贵的东西。你说的这句老生常谈证明,你根本不了解缺钱是个啥样子。我想到,自己生活中由于每年缺少无力再多挣到几英镑,就得遭遇那一切悲哀和无聊,这时我真被钱的意义吓呆了。就因为贫穷,我失去了多么美好的快乐,而那些简单的快乐方式是每颗心灵都有权得到的啊!一年又一年,我与所喜欢的人相聚都难以实现。忧愁、误解,还有无情的疏远,都因为我无力做自己希望做的事,而假如有一点钱我是可以办到的。由于手头拮据,无数家常的乐趣和让人满足的东西都被缩减或禁止。仅仅因为境况受到限制,我就失去了一些朋友,我本来可以与有些人结交朋友,但他们仍然和我是路人。那令人痛苦的孤独——有时你的心灵渴望友情,却不得不忍受孤独——常常诅咒我的生活,而这只是因为我贫穷啊。要在精神上获益,必然需要付出王国的钱币,这样说,我想并非夸大其词。

“贫穷,”约翰逊又说,“是一个巨大的邪恶,它孕育着太多的诱惑,太多的痛苦,我因此真诚地劝你避免贫穷。”

就我而言,对于极力避免贫穷的事我不需要任何告诫。伦敦许多的阁楼都清楚,我是怎样在与那个讨厌的室友讨价还价。她并没有和我一起住到底,这让我惊奇。这是造物主的一种不合理,在一个个断断续续醒来的夜里时而使我茫然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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