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张云梅既是在说服儿子,也是在说服自己。
这些天,她一直在说服自己。对一个人寒心,实在是太容易了,可也得想想,自己是否做过对不住对方的事情。张云梅做过。张云梅知道自己做过。不是指拿剪刀在丈夫头上比画,而是另外一件事情。这件事情,过去很多年了,那时候,罗杰还没有出生……
罗杰窜着头,不回答母亲。他或许能理解母亲的一些意思,但理解不了全部。自从跟东娃打架之后,东娃就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了。那天,他朝田埂上的东娃逼近的时候,东娃起初是有些害怕的,但现在一点也不怕他了,只要和他碰面,开口闭口叫他"小脓包",东娃说你爸爸是老脓包,你是小脓包,老脓包,小脓包,都是脓包!他把这几句话,说得就像唱歌一样。有好几次,罗杰见东娃走过来,都迅速蹲下身,捡块石头握在手里,可不管东娃怎样放开他那公鸭嗓子唱"脓包歌",他也没将握得发烫的石头扔出去。他发现,其实自己跟父亲一样,是个胆小鬼,或者像东娃说的那样,是脓包,小脓包!那次他之所以想也没想就上田埂准备收拾东娃,是以为东娃笑话的是他姐姐,如果早知道东娃笑的是他,他还有那股锐气吗?他不能回答自己。他对自己的发现感到难过。
东娃见他不敢反抗,越发的想捏一捏他。谁都喜欢捏软东西,把软软的东西捏一捏,掌心里总是觉得很受用的。
有一天,东娃又去学校的槐树上打到了一只翠鸟。翠鸟只是被石弹撕掉了一些羽毛,身体并没受伤,但它惊吓得栽倒在地,东娃扑过去,把它捉住,装进网兜里,乐滋滋地听它哀鸣。它每哀鸣一声,东娃就吹一声口哨,要不就打一个响指。他吹了大约十来声口哨,打了四五个响指,就在转弯处跟罗杰碰面了。恰好旁边是个浑浊的水塘,东娃瞥了罗杰一眼,把手伸进网兜,摸出翠鸟,说:"你还敢啄我的手?反了你个狗日的!"这后半句,是那次罗疤子骂罗杰的话。骂了这句,东娃啪的一声把鸟扔进塘里。这时候,远处几个人在喊他,他便把脸转过去,高声应答,吆喝。他不知道翠鸟是不怕水淹的,几个气泡升起又破灭,鸟冒出头来之后,已游到岸边。罗杰趁东娃不注意,一把抓上来,塞进贴肉的胸膛,一手将下面的衣襟压住,走了。他生怕翠鸟叫一声,但它没叫,只是在他的胸膛上发抖。他走了很远,把鸟一直捂着,捂得它暖呼呼的,翅膀也差不多捂干了,才摸出来,放它飞向高枝。然后罗杰打回转。这其间至少有一个钟头过去,可他回到那口水塘边的时候,看见东娃正用一根木棒在水里搅呢,累得满头大汗,喘着粗气,吭哧,吭哧,吭哧。
这头蠢猪!
人家再蠢,骨头是长全的,而他罗杰连骨头也没长全。
他觉得这都是因为父亲的骨头不全,才让他成了半残废……
张云梅把鸡杀死,交给丈夫去打理,再把小半碗鸡血端进屋去,将炖鸡所用的作料准备好,在围裙上擦擦手,就要去喊女儿起床了。罗秀还在睡。她已经睡了大半个白天。肚子里的那团肉,白天黑夜地吸着她的血,她的血心甘情愿地让它吸,带着十二分讨好去接近那个小主人,对她这个老主人不管不顾,拖得她精疲力竭。除了肚子越来越大,罗秀身上的其余部位比先前更瘦了,连孕妇通常会有的肥臀,在她那里也不存在。
张云梅推开女儿的房门,看见儿子坐在他姐姐的床边。
"叫你姐起来,"张云梅说,"一只嫩鸡,几把火就炖烂了,叫她起来醒醒神就吃饭。"
罗杰说:"我叫醒她了,现在她又睡过去了。"
张云梅小声问:"你告诉她明天去外婆家的事没有?"
"告诉了。"
"她咋说?"
"她说:'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