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田埂上,罗疤子心里有些怪异。未必那婆娘当真以为我要一钢钎把罗传明捅死?罗疤子可从没这么想过!他跟罗传明无冤无仇,捅死他干吗?至于批斗他,羞辱他,是因为他是反动学术权威。反动学术权威的全部使命,就是接受批斗和羞辱。那是他们罪有应得。
既然这样,我拿着钢钎干啥呢?罗疤子自己也说不清。
实际的情形,不是罗疤子拿着钢钎,而是钢钎叫罗疤子拿着。
钢钎成了罗疤子的主人,在他手里嗡嗡鸣叫。
走完田埂,跨过渠堰,还没进校门,罗疤子就挨了闷棒!
那一棒打在肩部,第一反应却是在眼睛里。他看见星星纷纷坠落,长长的光翼划过乱糟糟的天空。接着耳朵有了反应,他听见星星坠落的声响,轰隆隆,轰隆隆,插进田土,栽进河中。
他应该有第三反应的,可第三反应还没到来,手里的钢钎就被接管了。或者说钢钎自己从他手里蹦出去了--那可恶的东西叛了变,扎在他的太阳穴上。
直到今天,罗疤子也不知道那是谁干的。罗传明肯定干不了,他已被折磨得像一条老狗了。那时候的罗传明虽然正当壮年,可那副勾腰驼背的憔悴样,比老狗不如的。罗传明的家人也干不了,他没有兄弟,父亲多年前就死了,是被日本人炸死的,他的三个儿子,最大的才七岁,别说夺过钢钎扎人,就是双手递给他们,三个家伙抬也抬不动;至于罗传明的老娘和老婆,都像营养不良的秧苗,黄不拉叽,瘦骨伶仃,牛羊不吃。那么是谁干的?这是一个谜,藏在黑暗深处。
罗疤子死蛇一样横担在渠堰上。
昏迷了大约煮熟一顿饭的工夫,晓色初露,他也醒了过来。他脸上血糊糊的,钢钎在他左脸上扎了个眼子,好在扎得不深。当然不深,否则他就没命了。
他爬起来,依旧把扔在身旁的钢钎握住,向家里走去。
往后的若干年,罗疤子常常想,要不是那天让女儿受了惊吓,说不定她不会真疯。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家门,见老婆和女儿都起了床。女儿自从死了"保爹",总是老早就醒,比大人醒得还早。张云梅正在给女儿洗脚。这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养身法,说早上洗脚,胜吃补药。张云梅屁股朝门,女儿脸朝门,女儿听到响动,抬头一看,看到了他的那张鬼脸,锐声嘶喊:"妈!妈!"声音直杠杠的,硬撅撅的。比钢钎还硬。这声音成了女儿未来生活的象征:无论什么事,她都打不过弯来了。
钢钎矛扎了罗疤子的脸,矛之后的部分,却扎了女儿的心。
扎脸的留下疤痕,扎心的无形无迹。
看见女儿的眼睛,罗疤子就看见那根在夜色里鸣叫的钢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