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罗疤子(3)

爸爸也说她是疯子。

有一天,妈妈被她一连问了四五遍,问恼了,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嘛,还问,硬是他妈个疯子!"

这句话画成了一个圆。她是一粒玻璃珠,不管怎样滚动,都在圆圈里。陷入沼泽的人,挣扎不仅无效,还越陷越深。罗秀的错误就在于她不停地挣扎,结果把自己弄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疯子。

想当初,她把锯木灰往嘴里塞,或许只是喜欢它的香味。

并不是怨鬼把她逼疯的,她是被人们叫疯的。

每当半岛人看到罗秀的疯态,都会摇头叹息:报应,这是报应……

罗疤子坐在雾气弥漫的林子里抽烟,就在想报应的事情。

当年他们那七个人,伐倒了桂花树,紧接着又劈了神龛。神龛高两米,放置在衙门中院,劈碎之后,拿到食堂去烧,烧了三天也没烧完。许多人都听到了神龛的哭泣。那是祖先们在哭。

但罗疤子跟他的伙伴没有听到。那时候他们想的是,桂花树是敬天地的,神龛是敬先人的,现在这两样东西都毁了,七个人可以一身轻松,无挂无碍地去跟活人斗了。

他们揪斗的活人,一是罗建放的父亲--半岛上最大的地主,二是回龙中学的校长罗传明。

那七个人,至今死了三个,其中最年长的还不上六十岁。其余几个,除罗疤子路走得稳,气也喘得匀,别的都得了这样那样的怪病,要么喉咙哑了,要么骨头软了,软得瘫在床上。镇上懂药道的人说,敢跟光阴拼脚力的老树,会分泌出一种油脂,让靠近它的人得病。半岛人却不这么想,他们说这是报应。罗疤子是半岛人,他相信半岛人的话。报应没让他自己领受,却让女儿成了疯子,从小疯子变成大疯子,变成注定嫁不出去的姑娘。

如果疯子也可以称作姑娘的话。

罗疤子不愿意看到女儿,每次跟女儿四目相对,他都觉得,女儿的眼睛里藏着三棵树,藏着那具神龛,也藏着那个秋天的夜晚--那天晚上,天空冰面一样澄澈润滑,星星多得让人打抖,罗疤子手执钢钎,踏着虫子似的星光,朝学校走去。学校早就空了,操场上野艾过膝,野兔在里面自由穿梭,围墙内侧用红漆书写的毛泽东体"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因日晒雨淋,黯淡得都快认不出来了。只有把校舍搂住的高大槐树,在秋风中悠然摆动树梢,好像要以此表明,一棵树要长到它们这么高,并不是一件特别费力的事情。罗疤子--那时候他的真名还活着,因为他的脸上还没有疤子--相信,看上去已成破庙的校园,其实并没有空,只要校长罗传明在,它的心脏就在跳动,就随时可能剪除操场上清白的艾蒿,向归来的学生播撒毒草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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