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罗疤子(2)

所有的半岛人,都是桂花树的儿女。

可它们还是被伐倒了。

伐倒它们的共有七个人,其中就有罗疤子。

七个人用斧子劈,用锯子拉,泼上煤油点火焚烧,足足忙乎了十三个昼夜,三棵树才轰然倒地。

那正是雀鸟生蛋的时节,碎掉的鸟蛋,把半亩那么大一块田都汪成了黏黏稠稠的黄色。

第一斧劈下去时,七个人不是没有畏惧,他们都从回龙镇的说书人口中,知道了曹操的故事,曹操剑劈神树的时候,一缕鲜血飞迸而出,呛了曹操一脸。桂花树是不是也有鲜血?结果没有。它们就是三棵老树,别的啥也不是。几个人这才放了胆。没有人敢阻拦他们,因为他们是在"破四旧",既然沾了"神"字,就属于"四旧"的范畴,就属于被破之列。

只在神树倒下后,半岛上才响起浪潮似的哭声。

人们跪倒在树的尸身前,呼天抢地:"保爹呀,我的保爹呀……"

罗秀就是那时候疯掉的。她没有哭,没有叫,只抓起肉红色的锯木灰,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她脖子僵直,嘴里已塞得满满当当,但她鼓着眼睛,两只手还在疯狂地往嘴巴上拍。那样子,不像一个三岁的娃娃,而像铁了心要干成一桩大事的烈女。

张云梅当时也跟众人一起,跪在地上哭叫"保爹",她是帮女儿叫的。没想到在她声嘶力竭地表达忠诚的时候,女儿首先被阴魂给治住了。她几步抢到女儿跟前,把她嘴里的东西用指拇剜出来,然后把指拇插得很深,让女儿呕,呕得只剩下黄水,再左右开弓,打女儿的脸。她打的不是女儿,是附着在女儿身上、指使她以这样的方式了结自己的怨鬼。

罗秀被打哭了。哭了是好事,证明怨鬼跑掉了。

可那毛病没改。一有机会,罗秀就去找桂花树的锯木灰,找到了就往嘴里塞。

张云梅把锯木灰打扫得一粒不留,用火煅烧,罗秀没什么可塞的,就把桂花树断桩旁边的泥土抓起来,做出往嘴里塞的架势。

半岛人看见她,要是旁边没有大人,就朝她啐一口,说,吃呀,你吃呀!

她不吃。她知道这不能吃。她把泥土扔了,有时候扔在自己脚下,有时候扔在怂恿者的身上。

被扔的人怒气冲冲,骂一声:"疯子!"

这个说:"疯子!"

那个说:"疯子!"

今天说:"疯子!"

明天说:"疯子!"

她自己也弄不醒豁了。我是疯子吗?别人都这么说,怎么可能不是?可她又觉得自己真不是疯子,该吃饭吃饭,该拉屎拉屎,把饭吃进嘴里,把屎拉进茅坑,所有人都是这么做的,为什么偏偏她就是疯子?她对爸妈说:"我不是疯子。"当妈的说:"是的是的。"这含糊的应答更让她迷惑。可好歹有一个应答,当爸的却没有精力理会她。那时候的罗疤子,还有好多事情等着他去干,那些事无论大小,都镀上了一层炫目的金辉,女儿的纠缠却是那么没有意义,因此让他发烦。通常情况下,他不做声,要是女儿抓住他的裤腿,非要他表态不可,他会大喝一声:"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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