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8)

 

我在门外塑钢凳上扭曲着。终于叫我的号了,可正在这时,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捂着胸口由大人搀扶过来,她痛得哇哇大哭,不断喊着妈妈,胃疼啊……我只好让她先看诊,她妈妈道了谢,扶着女孩走了进去。

我在翻搅中再次被叫进去。一针阿托品,还有B超、化验,结果——没查出什么结果。

我又“坐在车上”了。没有“下车”。虽然好像来到了“车门口”,但“车门”未开,我又“回到座位”上,看来“下车”找妈妈还得等下一次。

我回到家时已是凌晨两点半,躺下,昏昏欲睡,想喝水,知道暖瓶是空的。楼上那个该死的空调外机嗡嗡嗡地响。我又开始头痛,一会儿,眼皮沉了,四周灰黑的大幔拉了上来,我终于睡了,但……

疼痛一步一步剧烈,我没办法,只好再重复零时以后的那一套,再次来到医院,只不过这次是另一家医院——总不能每家医院都只有阿托品和化验吧?

医生倒是个四五十岁的男子,也许德高望重、技艺超群、服务一流。只是脑门亮得可以,他后脑勺的一绺头发被留起,支援边疆似的长长地从后边绕缠过来,越过光亮的地带,毫无根基又极不情愿地贴向另一边。但一低头,那绺主要职责是遮盖不毛之地的毛发便不负责任地对光亮地带不管不顾,长长地垂至眼前。他徒劳地再按理想路线拢起,抬一下头,问:姓名,性别,年龄,住址,电话,哪里不舒服,有无……

“咳咳咳咳咳”一老者被用轮椅推进,光脑门丢下我,问:“要住院吗?”

推车的汉子不耐烦,“要住——检查吧。”

光脑门医生很久才重新看见我。

他又处理了一下那没责任心的长途跋涉过来的头发,重新问:哪儿不舒服?有无药物过敏史?开B超单,化验单,扎阿托品。我说我扎了一支了。他说又痛了嘛,再扎一支。于是我到注射室,敲门,等……

我又回到了家。下了出租车又有一阵痛得躺在了树下。

闹钟铃声又响了,我睁开眼,天亮了。

我感到有点儿倦怠。但仔细感觉,胃不疼了。几乎没什么感觉。我这才忆起这夜的情况。从兜里掏出已付了款的化验单,药单,挂号单,B超单,还有没付款的化验单,B超单,还有床位费和输液药单,看一看吓了一跳:686元。无怪光脑门一直盯着我看我有没有去划价付款。当他看到我在划价窗口外把单子递进去后,才转身去接已响了好久的电话。我就是瞅准这个机会才转身逃出了医院。在那个医院花了九十多,在这儿又花了30,如果全部付了费,又要花686元,我一个月的生活费没了。

我起床了。把单子丢进纸篓。试一试身体,一切正常,看看时间,闹钟刚响过两遍,正常起床,也可以正常上班。于是我洗漱毕,站在餐桌前发了会儿愣,吃什么呢?吃还是不吃?其实这样的问题无实际意义。昨夜被胃痛折腾了一夜,常识上也应该空空胃。屋子里只有麦片,可暖瓶里无热水,吃不了。重要的是应空腹。

罢罢,不要多想,照常上班,照常,一切照常。先从蜀兴东街走到西二环路,右转后到路口再左拐,到羊西线。天不甚亮,阴,可能要下雨。偶尔会有一阵微风吹过,我很想像孙大圣那样抓过风头,放到鼻孔处闻一闻:唔,有腥气,定是妖风!我闻一闻,唔,定然有雨。但昨天判断错了,白拿了伞;于是今天没拿伞,况且已出了门自然不想再回去,于是,加快了脚步。

我经常步行上班,这并非是我离上班的地方近,打出租时曾测试过:83公里,步行紧走也要85分钟。但一来恐惧48路车,二来现在崇尚健康,我没机会搞什么体育锻炼,于是走路就被我选中。走路好啊,身边橱窗明亮,时装模特儿穿着漂亮的衣服或立或坐在橱窗里,披着不同颜色的假发,睁着蓝色或褐色的眼睛,什么也不看地盯着大街一动不动。橱窗的玻璃上也映着我的身影:179米的个头,头发乌亮,面孔白净,眉目清朗,鼻挺唇红,穿内白外蓝的工作装。35岁的躯体健壮敏捷,看上去真是一表人才,仪表堂堂。金融学硕士,证券从业五年……这些填在履历上足以引人注目——可怎么就这么窝囊呢?干的工作没月薪,完全靠客户的交易量按可能是全国最低的比例从证券公司提取收入,那收入实在微不足道。

步行走路应该也有个堂皇的名称,像任何台面上所有的东西都标有堂而皇之的名称而实际上却非牛非马一样。实际上我之所以选择步行也不能说完全与钱没有关系。我虽然身上穿的也算是品牌货,但我确实需要精打细算,需要量入为出。我又疑惑,这钱都叫谁赚去了呢?每年GDP增长9%—11%,总量约22—25万亿财富,都到了谁的手中?昨天18点财经节目说某人控股一个小公司上市,身价一下子达到160亿以上。开矿的这年头也火,山西窑主进金店扫金,进4S车店一口气订十辆宝马的传闻不胫而走。上市公司高管也了得,平安的高管年薪6600万元。路边冒雨清扫马路的女工能赚多少钱呢?听说她每月500元的样子。6600万,她多少辈子才能赚到呢?如果她月薪500元,那她大约需要工作一万一千年。一万一千年,实在有点儿久。恐龙是多少年以前灭绝的?有一万一千年吗?猿用一万一千年可以进化成人了吧?6600万,月薪就是550万,按每月工作22天算,其一天的工资便是25万,每小时3125万元,每分钟工资521元,每秒工资八元六角八分钱。那个人每分每秒都怎样过的呢?……好啊!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啊。

看看路上吧。车这么早就满街充塞,水一样地无孔不入。没钱哪来这么多车?30年来确实大变了样。但自行车路上也水流一样。再往边上是人行道,人行道上,有上班的男女,有散步的老者,有遛狗的女士,也有扭着腰肢的年轻女人,当然还有穿校服的学生和不穿校服的幼儿园娃娃。雨已开始下了,路面已湿亮一片。但你听不到雨声,车轮的分贝远远超过了树叶弄雨。我看了看天,心想今天没带伞又错了,与昨天带伞一样不可思议。我望了望天,觉得雨有下大的趋势。我十有八九要错两次:昨天带伞错了,今天没带伞又错了。这很像做股票,由于恐惧,在一只股票刚涨一点儿时就抛了,结果发现抛掉的股票并没有如你担心的那样跌落下去,而是在横盘了一会儿后扬升了上去,你后悔了,希望等它回档时再重新介入;可它就是不回档,越升越高,大有涨停板的架势,于是你忍不住了,追高买入;但买了以后你的心又紧了:不会跌吧?看看继续上涨,松了口气,端起水杯想喝口水,可水杯还没碰到唇,就发现股价分时线如断了线的风筝栽了下去……你没办法了,眼睁睁看着钱化成水而无计可施。你错了两次:不该卖的时候卖了,不该买的时候买了。就等于左边挨了一耳光后,右边又挨了一耳光。这时才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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