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性懦弱而羞怯——甚至是惶恐,而又自我意识强烈。我感情的土壤因为不断地粗暴践踏和自我开垦愈益深厚,愈益肥沃。
彩芹老师走到我身边。她吹拂到我后颈的气息使我一下变得浑身瘫软。胃往下滑,心往外跳。她带着崇敬的神情对我说:“你阿爸像块石头。”
她突然把我的铅笔、本子和父亲用杜鹃花木雕成的文具盒劈劈啪啪扫进抽屉。
她紧拉住我的手穿过广场。
嘎洛的独眼和其他一些表示深明内情的眼睛在我们脚跟后骨碌碌滚动。而他们并不知道我爱我的老师,老师自己也想象不到。我们开始奔跑,向着父亲砍柴的声音,两旁的桦树墙一样向后倾倒,结果我们奔向的是两只啄枯树的啄木鸟。那交互起落的橐橐声跟斧头斫伐木头的声音一模一样。啄木鸟扑扇起美丽的翅膀穿过浓密的绿色叶障,飞进了蓝空,而那回荡的声音还没有消失。我的心也张开同样一对翅膀,看到翅膀搅起树海上众多叶子的银光。因为急速奔跑,因为她身上特殊的汗气,我感到晕乎乎的飘然欲仙。我想起她母亲的故事,她母亲为我们祝福,她母亲是那朵满含雨点的荧光闪闪的云彩,背倚绿光明亮的山冈。
彩芹老师摇着我的双肩,说:“他在哪里,他在哪里?”她把我当成一块破布片搓揉,笑意遁去的唇下露出一颗尖利的犬齿。我却偏偏觉得这个样子非常漂亮,忍不住呜呜地哭了,她也一皱鼻子,抽泣起来。她把我紧紧搂住,我止住哭泣,听到两颗心在激烈地撞击胸腔,把脸埋在她高耸的双乳中间。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仰脸见她双唇一下失去了血色而变得干燥了,她拼命搓揉我的头发像搓揉一蓬乱草。
“你是你阿爸的好孩子。”她亲吻我的脸腮。十二岁早熟的我听任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吻我而口里念叨的却是父亲的名字。我恨父亲,我爱父亲,感到对不起自己处境悲惨的父亲。我是坏人,因为我是坏人的儿子。村里没有四类分子,因为唯一的头人已经死了,生产队集会就都是由父亲上山砍取暖、熬茶兼作照明的干柴。尤其是冬天,一晚上会议就要烧掉五背干柴。那种夜晚,全村人聚在一起,请人读完一段报纸后就陷入深深的沉默,只有一群年轻女子时不时低声的讥笑。人们像一段段木桩,只有贼亮的眼光随着哗哗欢笑的火苗跳荡,黑黝黝的身影在石墙上狂舞。人们静听着雪霰打在屋顶的沙沙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