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掉头朝第二床看了一眼。盐水针已经预备好了,架子放在第二床的脚下方,汪小姐正把盐水倒在架上那个大瓶里面。杨大夫便撇开我到第二床那边去了。
针插在病人的两只大腿上。第八床朝第三床呶一呶嘴说:“老苏,你等着看这个老头子怎样哼法。”
老人好像睡熟了似的并没有哼一声,也不曾动一下。瓶里盐水走得虽然慢,但是我也看得出它逐渐在减少。
“这个老头本领倒不小,他哼都不哼一声!”第三床惊奇地说。
“嗯,倒也奇怪。再等一阵吧,看他受得住多久。”第八床摆动着他那张猴子脸说。
并不要等多久。再过两分钟光景,老人叫出了第一声。
“我受不住啦!……再打不得啦!……做做好事啦!”他拖长声音叫着。也许是由于他的高龄吧,他的声音不像是痛苦的呼号,倒像是一个粗人笨拙地唱出来的歌。
“怎样,我说过不会等多久吧,”第八床低声笑起来,“这边一个这样叫,那边一个那样喊,好像是事先约好的一样。”
老人并不动一下,只是不停地哼着:“我受不住啦!……打不得啦!……就要死啦!……我要死啦!……我就要死啦!……”
杨大夫站在条桌旁边,俯下头在写字。她听见老人的叫声,也忍不住微笑了。她放下笔,走到第二床那里。
“你不打才要死嘞!”她说,接着又问:“老先生,以后你儿子给你送汤来,你吃不吃?”
“我要吃啦!”
“猪肝吃不吃?稀饭吃不吃?鸡蛋吃不吃?”她又问。
“我吃,我吃!”
“你不吃素吗?”
“我不吃素啦!不要再打针啦!……我要死啦!……”
“就只有这一瓶了,”她说着便把方木柜上那瓶盐水倒进大瓶里去。过后她立在床前继续说:“老先生,你以后要多吃东西啊。我要你吃什么,你就得吃什么。你身体太坏,不多吃营养的东西,烂掉的肉便长不起来。你懂不懂我的话?”
“我懂!”
“你懂,那么你儿子给你煮的猪肝汤为什么不吃?”杨大夫指着方木柜上那碗猪肝汤问道。
“我要吃,我要吃。”病人连忙答道。
“密斯胡!密斯胡!”杨大夫唤道。胡小姐马上走了过来。杨大夫把碗递给她:“请你喊老郑拿去热一下。等一阵,你看着老先生吃完它。一定要他吃。”
胡小姐拿着碗出去了。她回来的时候,杨大夫已经走了。后来大瓶里的盐水快流尽了,胡小姐便过来把老人腿上的两根针拔去,又把架子搬开。老人立刻不作声了。
“好了,这一边不响了。”我的右邻第四床低声自语道。经他这一说,我也觉得病室里清静些了。
可是第十一床就始终没有停止过呻唤。不过他叫得更单调,更痛苦了。他已经念不出一个准确的字音,并且人在他的声音里找不出一点近似人类语言的地方。他的叫声现在更像是野兽的哀吼。他哀叫着,哀叫着,不管有没有人同情他,有没有人来照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