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第十床的广东青年受不住跑出去了。第八床几次说话干涉,都没有用。第十一床只顾粗声叫着,他好像神志不清了。
张小姐从外面匆匆地进来,大声说:“不要喊了,老张给你灌肠来了。”
这虽然跟我不相干,但是她这句话也给我带来一点安慰。紧张的心稍稍松弛了。这种烦人的叫声也应该停止了吧。
果然老张拿了灌肠器进来了。他走到第十一床那里,带笑地说:“来啦,来啦。你何必着急,这种味道不见得好受。人家怕灌肠,你倒求之不得。你把身子朝那边转一下……好啦,不要动啦。”
第十一床的叫声停止了。我的心也得到了片刻的安静。广东青年拿着一块奶油面包回到他的病床前。他看见灌肠的动作,他的好奇心似乎得到满足了。他放下面包,掩着嘴在笑。
“好啦,你忍一下,我给你拿大便盆来。”老张嘱咐道,我知道瓶里的水已经灌完了。我看见老张把洋磁瓶和橡皮管拿开,又看见老张把大便盆放到铺盖下面去。这些时候,病人没有作声,除了偶尔哼一下。我想,大便出来以后,病人的痛苦应该减轻了。
但是半点多钟(大概是半点多钟吧)以后,第十一床又带着更大的痛苦叫起来了:
“我过不得呀!我过不得呀!”
这个时候是老郑当班。胡小姐和刘小姐也来代替李小姐和张小姐了。另外还有一个护士小姐,就是胡小姐那天讲过的袁小姐,身材高高的,相貌也端正,年纪应该过了二十。
老郑提着壶来冲开水的时候,他并不在第十一床床前停留。第九床问他为什么不给第十一床冲开水。他粗声答道:“他吃开水!他快回老家了。”
“奇怪,给他灌了肠,他还在喊过不得。”第九床说。
“火毒攻心了。要是肯花钱,也不至于这样受罪。”老郑说。
“哼,你懂得!那么还要大夫做什么用?”第三床在一边低声表示他的不满。
“小姐呀!我过不得!我要打针!做做好事啊!张大夫!张大夫!……”多么痛苦的喊声!
“现在他倒要打针了。”第八床吃吃地笑道。
“你还要笑!人家是性命交关的事。”第九床抱怨地说。
“我并不想笑,可是我忍不住就笑出来了。你看老广也在笑,”第八床指着那个广东青年说。
“他笑?过几天他就会哭的。”第九床冷笑道。
忽然我的耳边响起了一个崩塌的声音,我的眼前发生了一个大的震动。好几个人惊惶地叫起来。我起初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我居然毫无理由地以为是墙塌了,或者屋瓦落了下来。但是过后我就明白了。第十一床连人带床板和靠背一起跌落到地上,他的下半身还裹缠着被单,破棉絮盖到他的前胸,两只光膀子露在外面,左边的一只膀子还带着一段没有解完的绷带。头离开床板放在地上,脸还是圆圆的、结实的,眼睛呆呆地睁着,嘴张开,仍旧不断地发出痛苦的叫声。他似乎不知道自己的睡处已经换了地方,他伸出左手要去抓第九床的板凳脚。
汪小姐、胡小姐、刘小姐、袁小姐全跑过来。
“你在作死呀!”刘小姐望着他说。“你这样真不想活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