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4)

吃过午饭以后第十床和第十二床的病人出院了。但是病床没有空到半点钟,就被两个新的病人占据了。睡在第十二床的是一个害眼睛的司机,说是在“独汽四营”服务,穿着一身蓝布制服。一个年轻的广东人睡第十床,他的病我说不清楚,好像是在肚脐眼上面偏左的地方生了一块东西,说是不痛,又跟肉瘤不同。它究竟是什么,冯大夫、廖大夫都还不能断定。

第十床年纪不过二十,从他回答大夫的话(有人找了张小姐来做翻译),我知道他已经结过婚并且有一个男孩了。但是看他的举止、态度,他又像是一个十三四岁的不懂事的孩子。他这个病没有给他带来痛苦,所以他的脸上常常露出笑容。他爱吃零食,随身带进来不少的糖果,装在一个咖啡罐子里面。给他诊病的大夫一走,他就拿出一把糖果来慢慢地吃着。看见他这种安闲的态度,谁也会忘记自己是躺在医院里面。

但是正当他安闲地吃着糖果的时候,就在他的脚下,沉默了一早晨的第十一床,忽然大声叫起来:“老张!老郑!小姐!”

现在还是老张当班,可是开过午饭后,就看不见他的影子了。汪小姐听见叫声,走过来,问道:“哪样?”

“我要灌肠,我过不得啊!”第十一床吼着回答。

“好的,我跟大夫讲一声,等一阵给你灌肠。”汪小姐温和地说。

“快啊,快啊!”第十一床痛苦地喊道。

“你不要着急,要等大夫来过,他签了字才能灌肠。”汪小姐又说。

“我过不得啊!……”

“你不要喊。大夫没有在,你喊也没有用。起先大夫来了,你又不对大夫讲。”汪小姐带了点抱怨的口气说。

“我过不得啊!……”第十一床仍旧痛苦地叫着。

“那么你多吃点水嘛。”汪小姐说着,就拿起壶来,把壶嘴送到病人口边,病人骨嘟骨嘟地喝了几大口。“好啦,等一阵再吃。多吃点水,心里头也会好过点。”汪小姐说了,便把壶放回到方木柜上去,她转身走了。

她走后不过两三分钟,第十一床又用了粗暴的声音叫起来。

“老郑!老张!老郑!老张!”他不停地叫喊。

没有人理他。那个广东青年坐在床沿上,睁大两只眼睛,好奇她望着他的脸。没有人走到他的身边去。

“我过不得!做做好事啊!小姐!……”他像一只野兽似地哀叫着。

“十一床,你不要喊,大夫不在,你喊也没有用。等一阵会给你灌肠的。”张小姐在条桌前大声说,她抬起头望了他一眼。

“我过不得!我过不得!”他也许已经听不见张小姐的话了。他也许除了自己的痛苦外,对什么事都不知道,都不关心了。他只是不断地叫吼着。仿佛有一种力量在推动他,他自己不能不叫喊似的。

“张小姐,你喊老张来给他灌肠吧,他叫得多烦人!”第九床忍不住坐起来讲话了。他的腿屈着,两只手抱着膝,抬起头向条桌那面望去。

“就来。”汪小姐答道,“老张也不晓得到哪里去罗。密斯张,你去请张大夫来看看十一床,他今天有点不大对。”

张小姐答应着走出去了。

“我过不得呀!我要灌肠!我出钱!我出四十块钱!”第十一床疯狂地喊道。他的身子摇动着,我看见床摇晃了一下。

“四十块钱,你给老张,他还看不上眼嘞!”第三床感慨地在一边发议论。“他们那种人就只有一对势利眼睛。你有钱叫他做你儿子,他也肯。没有钱,就该他做你老子!”

“我过不得呀!四十块钱!我有钱!”第十一床继续叫喊道,他的声音里含着多大的怨恨啊!我记起来,那个朋友昨天给了他八十元,他用去四十元买糖,还剩下四十。这四十元应该是他唯一的财产了。这“四十块钱”引起了第八床的笑声,可是它却刺痛了我的心,使我浑身不舒服起来。那张紫色的圆圆脸和那个剪得光光的头老是隐隐约约地在我的眼前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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