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团部政治处主任的土屋子里意外地见到了陈大仁同志。他站起来向我敬礼。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忽然想到一句,就笑着说了出来:“你回来啦!”我自己也觉着笑得勉强,因为我接着不由自主地吐出一句:“黄文元同志怎样啦?”
他眼睛一红,泪水立刻升到他的眼腔里来。他咬了咬嘴唇,然后低声回答我:“我亲眼看见他牺牲的。他真勇敢!”
他坐下来,回答了主任的一些问题之后,便转向着我,他那对发红的眼睛像看一个亲人似地望着我。眼睛里没有泪水了,现在有的是爱的光和恨的光。这就说明他心里交织着这两种感情。
“陈大仁同志,请你谈谈昨天的战斗,昨天的胜利吧。”我后来请求似地这样说了。其实我更想知道的是黄文元同志的英雄事迹,可是我又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引起他难过,也让我自己难过。
“好,我谈吧。”陈大仁同志点点头说。他把眼睛掉开了。他什么人也不看,他在看地上。“前天晚上我们出发的时候碰见过你,到了潜伏的地点,天已经漆黑了。我们三个人一组分散开来,藏在茅草中间。我跟黄文元、王国兴一组。我们离山顶上敌人的铁丝网不到一百米,这一带一棵大树都找不到,只有些野草同马尾松。敌人特别机警。连一只野鸡飞起来,也要惹他们打一两梭子机关枪,打一阵炮。敌人虽然狡猾,可是我们伪装得很好,我们从头到脚都插满了野草,树叶,真叫人看不出来。同志们大家都遵守纪律,一点响动也没有,始终不让敌人看出什么来。我们已经熬到第二天下午两点钟了。还只有几个钟头就可以完成任务了。时间越近,我们越兴奋,但是也越沉着,更不敢动一下。我跟黄文元距离最近,不过四米多,我旁边有一块石头。不过我的地势比他的高,我看他看得很清楚。我有时候望他,他也望我,我们彼此做个笑脸。我现在还记得他的笑脸。”
陈大仁同志闭了嘴,仍然埋着头在望地上。主任用温和的声音说:“你喝口水,休息休息吧。”这个年轻的战士抬起头来看我们,眼睛红红的,却没有泪水,他摇着头说:“不,不,我说。”他又接着往下说了:
“就在一点钟的光景,敌人突然盲目地打起炮来。我们知道这是敌人害怕,发炮壮胆,不过我们更加小心地提防了。过了两点不久,一颗燃烧弹突然落在黄文元旁边。等我望着他的时候,他身上的草已经燃起来了。半个身子都是火。他把身子向右边微微一侧,左手动了一下。他没有能够弄灭火。而且他的衣服也烧起来了。我着急地向他动着头,我要他在地上滚一下,我也没有想到会有什么后果。可是我不敢讲话,他也没有注意到我。他如果站起来,当然很容易扑灭火;他就是在地上大滚一下,也可能把火弄灭。可是他就会暴露目标,不但我们的反击任务不能完成,连我们两个排的同志们都有被消灭的危险。火延烧得很快。我急得不得了,我真想跑过去帮忙他扑灭火,可是我不能这样做。他一定不许我这样做。我还记得出发前首长特别对我们讲过:‘你们执行任务,要靠巧妙的伪装,要靠沉着,更要遵守纪律。哪怕有人给敌人子弹打中了,也不能暴露目标。’这个时候大概我们的首长看到潜伏地上起了火,命令炮兵向敌人阵地开炮,扰乱敌人的注意力。我看见黄文元伸出手把冲锋枪和爆破筒放开,推得离他远一点。火已经延烧到他的全身了。他起先还用手去扑火,但是他不站起来,单单谨慎地动两下,不会有多大的用处。他后来就索性不动了。他静静地伏在地上,两只手插在土里头,让火在他身上烧。他本来把下巴压在地上,眼睛向前。忽然他把脸掉过来看我。他那张圆脸通红,满脸汗珠,嘴唇闭得紧紧,眼睛亮得怕人。我一看就知道他忍着多大的痛苦。衣服烧着肉,烧得嗤嗤地响。他的身子微微发抖,脸上的肉也在抖,他的手越插越深,完全插进土里头去了。我知道他连一秒钟都是不容易熬过去的。可是他哼都不哼一声。我真害怕看他,我又不能不看他。我也咬紧牙关,一手抱住枪,一手抓紧一把草,我差一点忍受不了,我要站起来救他。可是他的眼睛牢牢地望着我,眼光一点也没有乱,它好像在说‘纪律!这是为了胜利,为了完成战斗任务!’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我又恨,又急,心里又难过。我受不了,我不敢看他,我把眼睛闭上。我忽然听见他在轻轻地唤我。我睁开眼睛,他稍微抬起头来,他的帽子着了火脱掉了。短头发在烧着。他把头在地上擦了几下,还是擦不灭火。他又抬起头,朝着我小声说:‘我为了祖国,献出一切。……我不能够完成任务……我的武器给你,你好好地完成任务吧。’他熬不过痛,一下子就把头埋下去,整个脸压在地上,不叫一声,也不再动一下。他整个身子都给火包住了。……”
陈大仁同志闭上嘴,用手指揉了揉眼睛。他仰起头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我们默默地望着他。谁都讲不出一句话。我咬紧牙齿。我什么也不敢想。我好像看见了黄文元同志的年轻的圆脸,脸上没有笑容,却烧起一脸的火。过了一会儿,陈大仁同志自语似地小声说:“我一讲起来,就看见他在我眼前。”他歇一下又继续讲下去。
“这天没有风,火烧得慢,一共烧了两个多钟头,他牺牲了。他的确为祖国献出了一切。当初有火星飞到我脸上,烧起了泡,我一直不觉得痛。我心里只有恨,我立誓要给烈士报仇。同志们都知道这件事情。大家把敌人恨得不得了。时候一到,我们的大炮像一阵大雨打到敌人的山头,敌人的地堡都给摧毁了。炮火一停,我们就出动了。我马上飞跑到黄文元烈士的身边,用我的棉大衣盖住他的身体,把他留下来的冲锋枪和爆破筒拿走了。我们爆破组接连着把三道铁丝网都爆破了。我跟着突击组同志们一块儿冲上去。每个人都忘记自己地大声喊着:‘给黄文元烈士报仇啊!’我们真恨!真愿意拿性命跟敌人拼到底!敌人抵挡不住,躲在剩下的几个地堡里头,往外扔手榴弹。我们喊话,他们也不肯投降。最后我们不顾一切把爆破筒塞进这几个地堡,连人连地堡一下子炸光了。不过十五分钟,我们就完全占领了阵地。”
陈大仁同志讲完了,埋着头,低声在咳嗽。别的人都不作声。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眼前只有一团火,一张年轻人的圆脸,一具烧焦的尸体。我仿佛听见一个坚决的声音:“我献出一切。”
“李林同志,你还有什么问题吗?”主任在跟我讲话。我掉过头去望他。他继续说:“没有问题就让他去休息一会儿,他也够累了。”
“我不累,我不累。”陈大仁同志插嘴说。
我惊醒地望着陈大仁同志,眼前也是一张年轻人的脸,他现在是黄文元同志最亲近的战友了。他用过黄文元同志的枪和爆破筒。黄文元同志的最后的话也是对他说的。在他的身上我见到了黄文元同志的影子。
“黄文元同志还留下什么话没有?”我望着他,问道。
“没有。”陈大仁同志短短地回答。接着想了一下他又说:“前天在交通沟碰见你以后,他后来小声跟我讲过一句:‘我应该把家里地址先给李林同志的。’我没有答话。我想这没有什么关系,回来给不是一样!谁知道他就不回来了!”他讲不下去了,又埋下头望着地上。
主任站起来说:“让陈大仁休息休息吧。”
我马上也站起来。陈大仁同志也跟着站起来了。他敬过了礼。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过了半晌才说出话来:“我等着跟你一块儿回班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