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样在这个地方住下来,开始跟战士们认识了。
我自己说是来体验生活,来学习的。战士们却把我当作从祖国来的亲人看待。他们亲切地对待我,给我各种方便,不管在生活上或者工作上。其实我的工作也很简单。我轮流地跟三个班的战士们一块儿生活,参加他们的学习与活动。(我在第三班的时间比较多些。)或者说得更恰当一点,我在旁边看他们怎样生活、学习与活动。
晴天,校正机大清早就出来了,有时候一架,有时候两架,老是在这一带的山头转来转去,一直到傍晚才回去。所以在这里也不可能有较大的活动。但是一天除了睡午觉以外,战士们也少休息。一切的工作照常进行。就在这个山坡上,栗子树旁边,还立得有杠架。天晴时候,在昏暗的暮色中总有一些战士在那里翻铁杠子。晚上点名前常常听得见歌声。
我到这里的头三天,他们让我一个人在洞子里吃两顿饭,都由黄文元同志给我送来。战士们吃粗粮的时候,也让我一个人吃大米,或者吃饺子。我向黄文元同志表示:我愿意跟他一块儿在他们班里吃饭:我希望在他们吃粗粮的时候,也给我吃粗粮。我还说,我喜欢吃高粱米饭。
黄文元同志笑笑,他像小孩子似地回答我:“指导员、副队长招呼过的。我们现在有这个条件。”他不披雨布,只穿一身宽大的军服,就显得人特别矮小了。
我讲了一些别的理由。他还是笑着说:“指导员、副队长并不是说李林同志不能够吃苦。不过你年纪大了,不能够跟我们年轻人比,是应该照顾的。你饭吃得这样少,”他关心地望着我说。
我知道多讲也没有用,便换了话题,跟他谈别的事情。
接着我就去找三班长交涉,跟他谈过两次,都没有用。后来我自己到连部去见到指导员和副连长,跟指导员说明我的理由,最后得到了他们两个的同意。所以从第四天起我就跟三班的战士们一块儿吃饭了。
战士们对我的态度始终是一样的。可是我的感觉却有些不同了。我拿着饭碗,蹲在洞口地上,或者坐在小小木板凳上,或者坐在洞内炕上,吃着战士们吃的东西,听他们谈话,或者参加他们的谈话,我觉得我跟他们中间的距离近得多了。有时候我也会觉得自己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人,跟他们在一起我觉得非常自然。
这个班里一共有十一个人,北方人居多,也有广东人,四川人就只有黄文元同志一个。他年纪最轻,还要一个月才满十八岁。比那个脸黑黑的瘦小的广东战士陈大仁还小一岁。陈大仁同志喜欢唱歌跳舞。黄文元同志爱说话,爱笑,我很少看见他皱眉头。星期天下午吃饺子,同志们从伙房里领到用鸡蛋粉、青菜、罐头肉拌好的馅儿来,擀面包饺子的时候,黄文元同志的眉毛就会皱起来。他说,四川人不作兴拿饺子当顿吃,饺子饱不了肚皮。他吃起饺子来,食量比别的战士差。可是吃过饺子以后这一天也没有听见他嚷过饿。他看见我吃饺子比他还少,便得意地笑道:“我没有说假话吧。四川人都是这样。”
“在这里没有四川人、广东人、北方人、南方人,在这里只有中国人,”陈大仁同志用不纯熟的普通话说。
“对,”别的同志们齐声表示同意。
“我也承认你说得对,”黄文元同志点头带笑说,“不过我总忘记不了四川。我只想坐一回新修好的成渝铁路的火车。”
“你的话还没有说完。你应该说,你更忘记不了綦江县,更忘记不了你们那个村子,更忘记不了你房屋后面那条小河。我已经听见你说过好多遍了,”陈大仁同志开玩笑地说。
黄文元同志不笑了。他已经放下了碗。他不作声地用一只手托住下巴,好像在想什么心事似的。旁边一个年纪较大的同志笑起来说:“你们看,他又在想家了。”
黄文元同志放下手,站起来,眨了眨眼睛,愉快地笑了笑,带着感情说:“我还用得着想家?我连我屋门口那棵黄桶树有多粗我都记得清楚。离开家才不过一年多,我哪一样记不得?”
“那么你又在做见毛主席的梦了,”陈大仁同志说。
“对,对。黄文元,你把你梦见毛主席的事情讲给李林同志听吧,”那个叫做王国兴的河南战士在旁边鼓动他。
“我不说,”黄文元同志带点害羞的样子摇摇头,就迈着快步子顺着交通沟逃开了。
也没有人去追他。三班长转过脸来朝着我,解释说:“黄文元是个好同志,你没有理由不喜欢他。他不喜欢多讲自己的事。他做梦都在想立个大功回祖国去见毛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