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娜,回去罢,父亲爱护你,父亲也需要你的照应。回去罢,你看,你也比从前瘦得多了,你应当好好地在家里休养!”父亲含着眼泪用激动的声音说,他站起来轻轻地抚着我的头发。“不要再信赖你那些同情者了。他们是不可靠的,你被捕不就是因为他们里面有人告密吗?回去罢,只有父亲会爱护你。……你还记着从前的事吗?不要提它了,我现在已经后悔了。”
他的话说得非常温和,而且很可怜,但是对于我却好像是针刺一般。我找不到什么来防御它们。我希望他安静地坐下来不要再说这类的话;我希望他和我谈一些别的事情;我希望他或者变换一个态度,他不来求我原谅,却来责备我,或者像仇敌一样向我挑战。因为这样我便不会感到踌躇,我可以采取一种断然的行动来对付他。但是现在我却站在十字街头了。我只有两条路:不是答应就是拒绝。
答应吗?我不能够。不管我怎样地没有活着出去的希望,不管我怎样孤寂地躺在这里等死,不管我的事业怎样不会完成,我的努力怎样徒然白费,不管我的同情者怎样地不可靠,然而我不能忘记我的血的誓言,而且不能够在作了那样的誓言以后再向高国的占领者低头,写封悔过书来忏悔过去的行动。事业,毁坏了;信仰,幻灭了;复仇的思想,成了渺茫的梦。但是这颗心是不能够死的。如果我能够出去,重回到自由的人间,那么我的第一个行动就是继续宣传反抗的新宗教。为了个人的安全而牺牲信仰,我是不做的。我把这个意思告诉了父亲。我还说:“父亲,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在分别了十多年以后,难得有这次会面的好机会。我们应该谈些快乐的事情,为什么尽说那些使人流眼泪的话呢?”
父亲声音战抖地说:“里娜,不要拒绝我这个最后的要求。你要知道我费了大力才得到这样的一个机会。要是把这个机会放过,我们以后就永没有再见面的日子了。你会在这里憔悴到死,没有人过问;我会在家里卧病呻吟,没有人安慰。我会想念你,一直到死我都唤着你的名字。你在孤寂中也会想念我,但是我的唤声你永远不会听见。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地折磨自己呢?里娜,你多想一想,因为你的一句话就会毁坏我们两个人的幸福。……里娜,回家去罢,你父亲怀着热烈的心在欢迎你。我一生只向你要求这一件事,你不要拒绝我罢。……你看,我已经不是从前那样的人了,我是这样病弱,这样衰老!……”
对于这样的话,我拿什么来答复呢?我知道父亲没有说一句假话,我知道他这时候恨不得把整个心剖给我看。我觉得我差不多完全了解他了。他和母亲只生了我一个孩子。他们把整个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他们依照他们的信念教养我,盼望我成为一个他们理想中的幸福的女人。然而结果我抛弃了他们,没有一点留恋,把他们十几年来的希望破碎得干干净净,给他们留下孤寂和思念。母亲被这孤寂和思念折磨死了。父亲也因为这孤寂和思念而病弱、衰老到现在这个样子!我所带给他们的痛苦太多了。我今天还忍心在父亲的忧愁杯里加上最后的一滴么?我在跟我自己挣扎,我迷惘似地说:“我不能,我不能。”我的意思是我不能够再违拗父亲的意愿。
父亲却以为我表示拒绝,他悲痛地说:“里娜,为什么不能够呢?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你的请求了。你会了解父亲,你会知道父亲现在怎样地爱你,而且他已经为你贡献了很大的牺牲了。难道你连一份悔过书也不肯写?你为什么不肯暂时放弃你的信仰呢?你还年轻,你还有很多时间为你的信仰努力,可是你不久就会失掉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