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小说写假 把男女写真

--我读韩东《我和你》

韩东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我和你》完成了,距其第一部《扎根》的出版未到两年。我记得在三年前的一次通话中,韩东告诉我说他有一年写作一部长篇的打算(还说到他每周一篇的"副刊文章"是为了挣出每月的生活费)--在我看来,这是一个相当牛B十分诱人的作家规划,如今他践约了(职业作家必须践约),比计划中的时间晚上那么一点也是其严肃性以及从容的姿态的体现。我又想起在今年的上半年,韩东在其“副刊文章”的形式下拿出了一篇文章,名字好像叫《快是艺术的敌人》,贴在网上立刻博得满堂喝彩,尤其是他“亲友团”里的一些男女老少,在其懒骨头得到一次有效的按摩的同时,又得了“韩大将军”的最新“将令”,借此又可以整顿治安号令天下一段时间了(他们好像一直对此举有瘾似的)--我不知道韩东的长篇又出对他们有何刺激?韩东的速度到底属于“快”还是属于“慢”?我只是清楚地记得:1999年在成都,韩东说过写小说“不怕慢,就怕站”--一语让我反省到自己小说写作的中短篇时期收效甚微的一大原因,并在日后的长篇写作中不再重犯……

我发现每位写作的同行都是带着各式各样程度不一的成见进入到对一位作家作品的阅读的(“亲友团”式的“怎么看都好”就是一种典型的“成见”),我对韩东新长篇《我和你》阅读前所持的成见是:老韩会不会要将我们拖入一场阅读的折磨?意在考验我们的智力和耐心?告诉我们说:因为生活是平淡无趣的,所以小说就是平淡无趣的。结果却大大出乎了我的预料:我读得相当之快!三个晚上(只在晚上读)的时间就读完了这部20余万字的小说,在此过程之中,我感受到的是一种韩东笔下少有的大流畅,有多次我甚至不得不停下来想想:老韩是不是写得太过流畅了?是历时三载四稿完成反复打磨造成的光滑吗?具体到韩东,当然是好事。《我和你》在“好看”这一层面上确实打破了我阅读前的成见,当然,这所谓“好看”是相比于《扎根》而言的(在阅读中短篇时我们通常不会考虑“好看”这一层),也是针对我这种读者来说的,但这肯定不是人民大众要的那种“好看”--虽然在某些关键的地方,韩东比那些很具人民性大众性的作家写得更加“好看”,比方说性描写--性描写里有动作无细节,有共性无个性,有性交无性感,通常是那些为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的“美女作家”、“少年作家”的一大通病,韩东式的严肃文学在此呈现的却是显微镜下的精密刻画,从细节到细节的真实质感,有着残酷写实主义的意味,但那似乎又是为心太软的人民群众所承受不了的。“好看”真是因人而异的事,譬如我一直以为写得最好看的中国当代小说家是马原,但人民从来不买这个账,说:滚一边去!所以,我只能说,韩东这次在《我和你》中做到的是与读者无关的真正的“好看”--这是严肃文学应该负责的范畴。

我在阅读这部新著之前对于韩东所怀有的另一个成见是:我怕他写得太有预设性,与提纲(哪怕是脑子里的)太过吻合,写作中有太多冷静的操作。从“我”(“徐晨”)与其性冷淡的前女友“朱晔”四年中仅性交十次靠的是相互抓挠以慰其性的情节开始,我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此处我想再引进另一个话题,于诗于小说,老韩多创见,大伙已经见惯不惊,他在《扎根》的后记中写道:“只是我理解的‘虚构’略有不同,不是‘将假的写真’,写得像那么回事,而是‘把真的写假’,写飘起来,落实到‘假’。”--此话非是对小说写作具有深刻体验并结晶成为独特的个人经验的高人方能道也!只是在这里比在《扎根》中运用得更加经典:“我”(“徐晨”)深爱着他的女友“苗苗”,在“苗苗”家发生火灾之后,用了“几百块抹布”帮她擦拭房间;在分手的时候,主动一方的“苗苗”竟穿着“我”给她买的皮鞋踢了“我”“几十脚”;在分手以后,反复无常的“苗苗”打来过一个电话,“徐晨”的表现是:“我抓起电话,不容对方开口,对着听筒咆哮道:‘我操你妈!’然后就挂了电话。”--我想:“徐晨”骂出这四个字之后,一定感到很high,真实的情绪一定比韩东描述中的还要high,而最high的还是写到此处的老韩,在前头十几万字不厌其烦地尽现委琐、隐忍之相并将之演绎到一种疯狂的状态(老韩素来不缺这样的意识、境界与表现)之后,他需要另一个方向上的疯狂--对老韩来说,还需要更多一些这样的疯狂,需要对煞有介事的“爱情”说“我操你妈!”--我多么希望这才是小说的结尾啊!剪辑机就是老韩的电脑。强加于人的话算我没说。

还有一个我虽没有但却明显感觉得到的对于韩东的成见:《我和你》第四部中比较密集地出现了对于男女情爱这个命题的议论(与反复的回忆交织在一起),这让有一部分人瞧着扎眼;又让另一部分人忙着抄录--前者是那些长期以来将老韩误读为单纯的形式主义者的干瘪的形式主义者(一般产自南京和川地),后者则是将老韩误读成一个真理宣谕者的真理爱好者(当然产自伟大首都北京)--看这些人说老韩再度应证了我早已有之的一个看法:“韩东”是一个人,“韩东们”是韩东不在其中的一堆人,有个弱智的小家伙将韩东这部小说的结构总结为“一事一议”,真该一脚踹回到课堂上去!还将主人公“徐晨”在女人面前的表现称之为“弱智”,恰好证明的是自己少不经事的处男式弱智(不知道在男女之事上人的智力会降低么?);还有一个女写字的,老韩明明在这部新著的后记中声明过了:这不是一部爱情小说(还有一句:写的是男女关系),可她偏偏要说:这是一部爱情小说云云。因为在她--她们看来,爱情小说多么牛啊!书店里书架上朝着醒目处摆的,从来就不知道那是商业化类型小说的形式一种。对于《扎根》的评论亦是如此,有人明言评之为“流水账”(实则夫子自道),你以为你就反掉了你的中学语文老师了么(瞧这点可怜的小趣味),于是乎,一个素来崇尚简洁并以控制力见长的小说家就这么变得面目模糊起来……

话说回来,一名优秀的作家必然是能够不断制造来自读者的误读并打破来自同行的成见的人。韩东无疑正是这样的一位作家。不错,他是一个严肃的思考者,他在《扎根》中将思想的矛头指向了“历史”的神话,他在《我和你》中针对的是在当代甚嚣尘上的“爱情”的神话,但在写作之中,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小说家的本分,不是为了给出答案,而是为了再现原型,文学家思考的姿势永远比思想的内容更动人。韩东“就是这样/人人都这样”的思维模式确保了他在文学中思想的真实性和有效性。而不是相反。

最后的话说给读者:如果有人想在这部书里找到“爱情”(其实是“男女关系”)的真理与哲理,我劝他们还是去听流行歌曲吧(不开玩笑:林夕的词就不错嘛!);但如果有人想看清楚自己充当“伟大情人”时无法腾出手来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那副真实嘴脸,那么就请读这部小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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