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山上,起出女骨,通衢大道上,与刘家河刘玄礼惜别,张家山一行,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撒开欢儿,月光底下,一阵狂奔。眼见得,吴儿堡老人山上那棵威赫赫的老杜梨树,渐渐被一架山岭挡住,三人的脚步,才放得缓些了,毛驴的四只蹄子,亦重新变得清晰有声。
这件事干得干净利索,张家山不免得意。月光如水,道路空寂,他们正好行路。至黎明时,行到一个岔路口。路分两条,一条是他们刚才行走的柏油马路,另一条是可以过胶轮大车的石子土路。那李文化,已经领着毛驴车过去了,张家山心中一灵动,多了一个心眼,要他回头,改走土路。“不怕一万,单怕万一!”他说。太阳冒红时,估摸着,已经走出五十里地了,张家山告诉李文化,要他把脚步放缓,容他小解上一泡。小解完了,干啥事应啥心,他见那天色已明,怕仓促之间,麻袋遮掩得不严,就走到车子跟前,伸手去拽。
张家山这一伸手不要紧,只听手到处,“轰”的一声,惊起一群苍蝇。继而,一股恶臭扑面而来,熏得张家山翻肠倒肚子地一顿喷嚏。原来那苍蝇,是在行走的途中,一只一只,悄悄地敛落下的。夜里湿气太重,这苍蝇的翅膀扇不起来,于是只好黑麻麻地爬在麻袋上,尖嘴透过麻袋,吮吸那尸香的味道。而今太阳一照,翅膀早干了,适逢刚才张家山大手一拽,正好是个起因,于是“轰”的一声,嗡嗡地满天价乱飞起来。飞了一阵,舍不得那尸香,又重新敛落在麻袋上。还有一些苍蝇,觉得毛驴那厚墩墩的屁股也是一个去处,于是敛落在那上面。
尸首受了,那毛驴却不受。它有尾巴,本来可以用尾巴打苍蝇的,可是这李文化,套车是个外行,将那驴的尾巴,夹在后里了。毛驴尾巴抬不起来,无法拍打,屁股蛋子又痒得不行,只得抬起后蹄,拼命地蹶了几下蹦子,然后一仰脖子,“嗯昂嗯昂”地叫开了。
李文化见了,两只手使劲地拽紧缰绳,才没叫这毛驴大惊。他原先光顾前面看路,没注意这车上,竟装了半车苍蝇,尔格一见,恶心得弯下腰来,一阵干吐,那臭味儿,也离他最近,刚才心情紧张,又忙着赶路,这回车子一停,他是真真切切地嗅出来了。“膀臭膀臭的!”他龇牙咧嘴地对张家山说道。
谷子干妈面对这蜜蜂“朝王”一样的一大堆苍蝇,有她自己的解释。她认为这些苍蝇是神神打发来的使者,提醒他们这掘墓的事做得不对。他们这分明是激怒了那一路神神。她认为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往回走,让这架女骨重新回到它原来的地方,入土为安。她差点要跪下来叩头,但是让张家山给拦住了。
不管怎么说,尽管张家山嘴上梆硬,那谷子干妈的话,还是说得他心里直发憷。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这第一步已经跨出,再要张家山回头,那是办不到的。他品着个脸,对谷子干妈说,冲犯了哪路神神,由我张家山支应着。要降灾,降到我头上来吧!有“回头约”在此,阎王老子来了,我也敢和它论理,说到阴曹地府,我也不怕!
这时道路上,稀稀拉拉地已经有些行人。张家山说,这里久停不得,拔些艾蒿,盖在车上吧,一为避邪,二为杀杀这臭气。又说,李文化你眼尖,你觑顾着,待前面有了“代销点”,你停住车,给咱们一人买一个口罩。说完了,又补了一句:“记着,要打发票,回去我报销。”
给车上胡乱地盖了些蒿草,驴车继续行走。
行到中午,太阳火辣辣的,车上的苍蝇还是那么多,臭气却更加浓烈。张家山忍耐不住,叫道:“李文化,你眼在额颅上头长着哩!都行了这么长路了,那‘代销点’你还没有瞅见一个?”李文化答道:“这地方路野,十里八里,连个村子都遇不上,哪谈什么‘代销点’!”
李文化话音未了,忽然改口说:“有了有了,张干大你看,鼻子跟前就是!”
张家山抬头一望,原来前面是个小镇,这条山区简易公路,正从小镇中间穿过。镇上今天大约逢集,黑压压的一疙瘩人,仿佛挤热窝似的,挤在路上。那小镇靠他们这头,恰好有一个“代销点”。
又行片刻,到了“代销点”门口。李文化噤了一声,叫驴停下,而后一挑帘子,走了进去。
李文化这一进去,半天不见出来。眼见得这里人多眼杂,不宜久停,张家山在门外有些暴躁。他顿着脚,朝门里喊道:“李文化,你狗日的,有咱就买,没有咱就抬脚走人,你磨蹭个鬼哩!莫非屋里有个红鞋女妖精,把你勾住了不成?”连喊三声,那李文化,才挤眉弄眼地出来了。
李文化出来,拽住张家山的衣袖,悄声说道:“张干大,你说你经多见广,得是?”见张家山连连点头,李文化又说:“那你看看里面的女子去,给眼过一回生日。那里面,活生生地坐着一个美貂蝉哩!”
张家山一听,有些恼怒,嫌李文化没有正形。他扬声骂道:“好你个李文化,心里头一点事都不搁!你忘了咱们是干啥来了,难道是热闹处卖母猪来了?闲话少说,我只问你,‘代销点’里那口罩,是有耶没有?”
李文化见骂并不恼,瞟了一眼车后头站着的谷子干妈,又说道:“张干大,你是枉活了一世人哩!那女菩萨,你到底是去看耶不看,活生生一个年画上走下来的女子哩!我只怕你看了以后,看在眼里,拔不出来了!你常吹你年轻时候的五马长枪,我看那都是假的,老牛闲来磨牙,给嘴皮子过过生日而已。噢,我明白了,是有谷子干妈在跟前,你有顾忌,不敢胡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