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黄狗一日三舔,舔过半月以后,那狗身上,生出癞子,毛齐刷刷价蜕了一回。这老二杨禄,头皮却渐渐见好,先是不流脓了,继而结成干痂,干痂退后,却也日怪,一头黑油油的头发,长了出来。杨禄就势,用这头发,梳起个洋楼,算是对往日缺毛少发的一种补偿。
那老大老三没经狗舔,头发自然不会长出,不过随着年龄渐长,头上不再流脓,干痂也不复结起,而是长成了两个又大又亮的秃子。
老父亲过世,这杨家老弟兄三个,靠老二杨禄顶门立户。那老大杨福,当年去办李家河的寡妇李刘氏,亦全仗老二做主。那老三杨寿,等了多年,想遇上这么一个茬口,只是还没有遇上,只好还在家里,有年没月地打着光棍。
那老二杨禄,头发一旦长出,便开始横行乡里。他举着镜子一照,觉得自己和别人一样了,自己没有必要再忍气吞声了,于是先在自家门口,占去一绺马路,用碎石砌起一个厕所。时值夏天,这厕所里的屎尿,臭了一个村子。村子里有人不识好歹,出来管这闲事,那杨禄,手提一把宽刃大铡刀,在大槐树下那个碌碡上蹲了,单等人出头。等了三天,吴儿堡可村子悄没声息,无人再敢吱声。
第二件事,却是偷牛。邻村的人,中午歇晌,将那揭地的牛,连同耩子,停在了地头。下午又去揭地,只见地头耩子还在,牛却没有了。一路追寻,后来在杨禄家院子发现一张牛皮。原来那牛有些干渴,于是挣脱缰绳,窜到吴儿堡村子,三窜两窜,进了杨禄家院子。杨禄见了,“砰”地一声,先把大门关了,而后骂骂咧咧,叫出老大老三,让他俩一人拿一条绳子,挽成活套,套住牛的四条腿,使劲一拽,牛蹦了两下,一个马趴,翻倒在地。见牛放翻在地,那杨禄手提一把杀猪刀子,一扑而上,先用膝盖,扛住牛的脖子,继而用手揣摸了一阵,然后,顺过刀尖,一刀扎了进去,旋了两旋,这牛头便与身子分家了。邻村的人见杨禄强悍,不敢与他论理,于是一张状纸告到乡上。乡上有个法庭,法庭听了,聒噪一声:“杀人的事都还管不过来呢,那还顾得上杀牛的事!状纸先留在这里,你人回去吧!”这事便被耽搁了下来。那牛的主家自认倒霉,而杨禄的气焰,又嚣张了几分。
第三件事,却是强占人家白脸婆姨的事。村上有个新过门的小媳妇,脸蛋生得俊俏,腰身也好,杨禄见了,打起她的主意。一日,见那男人做石活去了,于是威吓一句,要那小媳妇晚上给他留门。小媳妇惧怕,夜晚果然给他将门留了。从此,两人明铺暗盖。村子人人皆知,只是不说破罢了。那小媳妇自有她的道理,她觉得自己生了一张招惹是非的脸,这一生肯定安生不了。男人懦弱,这身子迟早会给人占去的,既然杨禄占了,这杨禄又兀地强悍,从此她也就省了许多心了。那小媳妇的男人,是个老实疙瘩,只知道生起气来,打自格儿老婆,全没个良法。后来,甚至发展到杨禄进家门后,倘若吊着个脸子,他于是得赶紧找一个托词,出外躲上一阵。令人可笑的是那杨禄的黄脸婆姨见了这种花花事情,非但不恼,反而四处逞能,逢人诉说,好像这男人的业绩,是她的似的。众人听了,笑一回,顺毛摩挲几句。
后来村子里来了工作组。工作组的任务是科技扶贫,捎带着社会治安综合治理。那工作组长人里挑人,花里挑花,后来竟选这黑皮杨禄,担任治保主任。以恶治恶,以邪压邪,从此却也太平了几分。那杨禄有这顶皇袍加身,自己也就收敛了几分,四乡的毛贼黑皮,见杨禄在那里坐着,于是也畏怯三分,不敢轻易滋事。工作组治乱有方,组长胸前戴了个大红花,回城复命去了。
工作组一走,杨禄益发得意。村上还有几个人,或明或暗地和杨禄对抗,杨禄轻轻易易地找了这些人一点事情,该压的压,该收买的收买。从此在这吴儿堡,杨禄一枝独秀,吴儿堡的世事进入了杨禄时代。
这吴儿堡杨门一族,渊源悠久,何其高贵,陕北高原上一个响当当的名门望族,如何到了这一辈手里,竟正不压邪,猥琐地沦落到这等地步。诸位,这正应了《透天机》上“中五百年半鬼半人”这句话。
当年那杨作新,青布长衫一穿,文明拐一拄,二轱辘眼镜一戴,腰里二把盒子一别,夜闯肤施城,亡命后九天,丹州城里取人头,吴起镇上夜谈兵,何等英雄气概!那美人坯子杨蛾子,婷婷婀婀,仪态万方,朝那杨家垴畔上一站,像一朵怒放的山丹丹,照亮了吴儿堡这可条的川道;那些老一辈的赶牲灵的脚夫,如今腿脚不听使唤了,出不得门,坐在家里,回想那赶牲灵路上的事情,还记得吴儿堡南头,垴畔上站着的那个女女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