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那眉宇间有一颗黑痣的凶恶的汉子,姓杨,单名一个禄字。杨家这一辈子,生出老弟兄三个,老大杨福,老二杨禄,老三杨寿。杨福、杨寿,都是怯懦无用、胆小怕事的人,独这老二杨禄,老虎不吃人,恶名在外,成了这吴儿堡方圆地面,一个一脚踏得地皮响的人物。

人们冠这种人物一个称谓,叫“黑皮”。黑皮这个字眼,口语中常说,字典上不见,这乃是陕北的一种方言称谓,含死狗、恶棍、泼皮、无赖诸种意思。有好事者,一番考究,给这个字眼下了一确切的注释,叫“扎着势的死狗”。又说这黑皮的“皮”字,似应写做“痞”。这种注脚可谓准矣!是死狗,确实是死狗,像一摊狗屎,染谁臭谁,为达到个人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然而虽然骨子里是死狗,那言行举止,却笨狗扎个狼狗势,粗狗扎个细狗势,摆出个大人物的姿态,逢人一面哈哈大笑,遇事总要抢个上风头来。生人见了这类人,往往被假象迷惑,觉得这人热情豪放,大不咧咧,头脑简单。这叫“红萝卜调辣子——吃出看不出”,你要打上两回交,你要共上一段事,你要吃上几回苦头,你就知道,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这黑皮,确是厉害的凶残的主儿,这黄土地上生出的一种恶之花了。

杨家代代赤贫,家里穷得叮当响,一窑的家当,不够一担子担,用老百姓的话说,是些狼不吃狗不咬的“人底子”。到了杨禄这一代,破衣烂衫之外,这老弟兄三个,一人天生一个癞疤头。这头遇到晴天,太阳一晒,满头是脓,脓水子流得满脸都是,那气味,熏得苍蝇都招架不住,不敢招惹。这头遇上雨天,又结成一头的硬痂,宛如鱼鳞,其痒难耐。疮害得久了,沤得长了,连头发根儿,也都烂在了肉里,不再往出生长头发。

那还是当年的事。那一日,南北大道上,来了个讨吃的老汉。老汉大槐树底下坐定,看见这三个癞疤头,老汉说,他有一个偏方,能治。那时,杨禄的父亲还在世上耽搁着,他说,试过了,各种法子都试过,那脓照样流,那痂继续结,一点成效都没有。老汉见说,笑道,那是身上有毒,这毒,是胎里带来的,你这儿老汉,年轻那会儿,肯定不酸正,尔格要叫这病好,却也不难,什么时候毒发出来了,发完了,那头自然会好。

老汉说的这个偏方,其实最是简单不过。将米汤浇到头上,唤狗来舔,狗的舌头在舔米汤的同时,就将头上的毒气,一并舔走了。

杨禄的父亲听了,一阵欢喜,于是叫婆姨滚好一锅米汤。米汤晾凉,先给老大杨福,美美地浇了一头,然后嘴里“吆儿吆儿”地叫着,唤自家养的那条黄狗舔。杨福的头太臭,虽然黄狗眼馋那满头的米汤,可是嘴一搭上,舌头刚“巴哒巴哒”地动了两下,就不舔了。非但不舔,还“汪汪”两声,以示抗议。没奈何,又唤老三杨寿。这次,狗倒没有嫌弃杨寿的头臭,倒是那杨寿自格儿,受不了这番折腾。狗那粉红色的舌头在头上闪动,两片黄瓜嘴不停地巴哒,其痒难耐,较之癞疤头本身的痒痒,更见邪乎。杨寿高叫一声:“捂擞!捂擞!”然后用两只手护住头,不让狗舔。老父亲见了,过来干涉,刚从脚下脱下鞋子要打,那杨寿,拾起身子,一溜烟地跑了。

老二杨禄,这时候却大大方方地走到狗的跟前,先将个癞疤头,在米汤盆里浸了,而后,提出来,身子一耸,将湿淋淋的一个头,递到狗的嘴边。

狗开始舔,巴哒有声。杨禄忍耐不住,杀猪般地叫起来。叫归叫,那脚下却扎个马步,并不移动半步,脖子也直挺挺地挺着,不往回缩。父亲凑到跟前一看,见这杨禄,牙关死死地咬着,眼泪扑簌地往下落。父亲心疼儿子,说道:“实在受不了,就算了。咋样都是活人哩!”杨禄听了,伸手给了父亲一巴掌,怨恨道:“都是你,年轻时候光凭自己风流快活,染下这脏病,让它报应到我们弟兄仨头上!”打罢,见父亲站着不动,又伸出手,拽过父亲,让父亲的两条腿,分开,死死地夹住自己那个癞疤头,尽那黄狗,由着性儿来舔。

兄弟三人,一娘所生,秉性却大大不同。那老大老三,任这个世界揉搓、践踏,并不起性,反而用一句话来宽慰自己,这话叫做:“人活低了,就按低的来。”类似这类现成的话,还有一句,叫做:“猪娃头上都顶三升粗糠哩!既然来到这个世上,总不至于叫我们饿死!”独这老二杨禄,生性刚烈,暴戾异常,不肯长期屈居人下,每遇屈辱,则咬牙切齿,默记在心,以俟出头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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