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场总是要踩完的。在经历了几个尽情欢乐的白日之后,姑娘赶着牛群回到了村子。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青年士兵的坐骑跑了。坐骑被拴在场边的一棵老杜梨树上。坐骑早就为主人莫名其妙的举动感到恼火,长期以来养成的群居习惯,又使它思念朝夕相处的伙伴们,加之,对远方的渴望,对冒险的渴望,对应接不暇的新生活的渴望,终于驱使它在某一天夜里挣脱了缰绳,鼻子嗅地,向迁徙的队伍追去。

见到马,年轻士兵的父母以为儿子遇到了不测,这在当时是常有的事。匈奴部落为失去一位勇敢的士兵而叹息。但是叹息一阵就过去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待他们去做。一个更为年轻的匈奴人,骑上这匹马,弥补了这个空缺。

注视着拴马的那一棵空荡荡的老杜梨树,年轻士兵在这一刻感到了一丝悔意和痛苦。他长久地站在山峁上,注视着那早已不见踪影的部落的队伍。他感到一种牵肠挂肚的痛苦;但是此刻他还没有料到,他将永远离开马背上的民族。

场上的工作完成了。谷草在场边堆成一个小塔;打出的糜谷驮在牛背上,女子回到了村上。青年士兵暂时居住在场边的那间茅棚里,那个他第一次惹祸的地方。不过每天夜里,在黑暗的掩护下,他总要想法潜入村子,他没有办法不这样做。

荒落的陕北山村,能够提供许多可供幽会之处。现在人们收集的陕北民歌,字里行间,不时就蹦出这方面的字眼来,而类似草窑、砬道、墙角、圪崂这些字眼,一旦从那些情人们的口中绵绵唱出,马上便具有一种缠绵悱恻的味道,如果再配上那代代传唱不息的诸如“黑灯瞎火没月亮,小心踩在狗身上”、“半夜来了黎明走,哥哥像个偷吃狗”的民歌,于是便给这荒落的土地和这荒落的去处,罩上一层撩人的玫瑰色。

吴儿堡一如当初。匈奴人的迁徙并没有给他们以太大的震动,水乡的灵秀之气现在已经为高原的迟钝和耐性所取代。族长依旧以警觉的目光注视着这一支人类族群的生息和繁衍,春耕与秋收。报警的大钟依旧悬挂在村口的老槐树上,随时准备当当敲响。石匠依旧昼夜不息地丁当有声,为未生者凿着石锁,为将死者凿着石碑。

“当当当”的钟声在某一天夜里突然敲响。随后,村头的那棵古槐下被人群、火把、灯笼、农具填满。年轻的匈奴士兵被反剪双手,吊在古槐一支粗壮的横枝上。

年轻人,他太不谨慎了。他的遭遇给后世以鉴戒,所以那些后来的偷情者们,在耳鬓厮磨之际,总要这样劝诫:

鸡叫头绽黑洞洞,叫哥哥快起身,

操心扬下名。

鸡叫二绽天放亮,

叫哥哥快起床,

当心人丧扬。

鸡叫三绽天大明,

叫哥哥快起身,

操心人捉定。

叫一声妹妹你是听,

你不给哥哥拿主意,

哥哥不起身。

叫一声哥哥你听话,

你的主意自己拿,

叫妹妹做甚嘛?

灯笼和火把扔在了地上,上边又加了些垛在村边的硬柴和庄稼秆,于是火光和浓烟一瞬间罩满了半条川道。  刽子手开始在河边的沙石上磨砍刀,声音沙沙作响,令人胆寒。

留着长胡子的族长,声泪俱下,正在历数匈奴人的罪恶。

年轻的匈奴士兵垂着头,他的苍白的面孔流露出胆怯和羞愧。但是,沙沙的磨刀声唤起了他胸中的某种勇敢精神,他慢慢地抬起头来,开始直视这一团团火光和忽明忽暗的火光中那激动愤怒的人群;任灰烬飘落在眼睫毛上,眼睛也不眨一下。他的嘴角开始挂上一丝傲慢和居高临下的微笑,好像是说:“你们曾经沦落为匈奴人的奴隶,不是吗?”这种微笑和他的年龄如此不相称,也许,迫临的死亡加速了他的成长。

匈奴的微笑激怒了所有的人。开始有人将抽牛的鞭子一下一下往匈奴的身上抽。抽鞭子的都是些打牛的好手,因此鞭子落在匈奴身上后,声音虽然不大,力量却很足,鞭花不是爆在空中,而是结结实实落在肉上,于是一鞭子下去,不是拽下一块衣服,便是在皮肉上勒一道深渠。

鞭子没有能令匈奴屈服,这使大家都有一些泄气。人们将目光转向了刽子手,希望他的砍刀快点磨好。

突然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年轻匈奴的高傲的微笑还停留在半边脸上,突然凝固了,变成一丝恐怖和羞怯。

一位披头散发的女子分开人群,走到族长跟前,双膝一屈,跪下来。她的头发上沾满了草屑,红裤带也没有系好,有一截头儿露在了大襟袄的外边。

族长半带蔑视半带愤怒地哼了一声,转过脸去。

女子见族长不理,继而又跪向大家。她声泪俱下,申诉了一千条不要杀死青年士兵的理由,但是都不能令大家原谅。如果她交往的是吴儿堡的一位青年,而不是匈奴人的话,这事本来还有宽宥的余地,不幸的是她恰恰选择了一个匈奴,一个吴儿堡的敌人。于是,女子请求将她和这青年士兵一起处死。她说,既然他们曾一同分享过快乐,那么,他们理应一同遭难。女子的请求得到了同意。尤其是她的那些女伴们,她们注视着被火光照耀的青年士兵那一明一暗的英俊面孔,也许心里在说:“为什么不是我?”

“为什么不是我?”此刻,在沙沙的磨刀声中,她们的心中,充满了一种女人才有的残酷的快乐。

女子和青年士兵吊在了一起。

一个好事的青年,在女子吊起来之后,将她推了一把,于是女子的身体荡过去,碰在了匈奴士兵的身上,旋即又分开了。

当他们第二次荡在一起的时候,女子附在青年士兵的耳根说:“我有孕了。怀孕了,明白吗?怀的是你的孩子!”

“是吗?”匈奴士兵听了这话,脸上显出一丝凄楚的微笑。

女子的声音也许大了点,所以被周围的人们听见了。族长年纪大了,但是耳朵并不背,他也听见了女子的声音。为了证实自己的耳朵,他又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能不能声音大一点?”

女子毫不脸红地重复了一遍。

当人们明白女子已经怀孕时,四周静下来。这样,要处死的就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了。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