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从黎明一直行驶到黄昏。天国的金门在虚空中缓缓关闭。
16
我再没有见过红裙子。我甚至花钱打探她的下落,但无济于事。我想起她对我说过,她曾以为自己会像某个诗人一样,死于深邃无边的大海,尸体漂浮在暴风雨和霹雳之下熊熊燃烧。但我知道她一定不是这个死法:红裙子到底是一个害怕孤独的人。她总说人山人海是寂静的,这只能表明她无法依靠置身众人之中摆脱孤独,她采用另一种的方法:找到一个同样孤独的人,彼此治疗。
然而她和我分开了。那一刻她脱去防毒面具,摘下口罩,她仿佛完全静止,像被冰冻的火。我的瞳孔则失去了焦距,视野一片模糊。我在无数张人脸组成的屏障中全力以赴,但这反而加速了我的湮没。
车队在路上遭遇了坦克。那些庞大的钢铁怪兽土头土脑,默不做声。我们的车子放慢速度,对方一个人影都没出现,躲在炮塔里的仿佛是些幽灵。抗议除了使抗议者显得可笑外毫无实际用处,碾碎过各种物体的履带咬着路面,依然缓慢而不可逆转地推进。我坐的那辆运猪车一样的巴士忽然在节骨眼上死火,于是人们一边大声嚷嚷一边从车门车窗向外喷涌。有些没法逃出的人在车厢里死命抓住什么东西然后开始骂娘,巴士被坦克挤到路边,又在沟里翻了两下,里边的声音才终于停了下来。
我一路往回跑,爬上另一辆运猪车似的巴士。我不再希求什么,我只想着红裙子,想着她的宿命论以及我的愚蠢。
17
SARS-12是撒旦的长子,它姗姗来迟,被他夺去了性命的人却最多。y也曾被它感染,但y没有死——正如她在过去11次感染中活过来一样——她又一次活过来了。因此我只运用简单的推理就能知道,y不会死,除非所有人都死了——那时来的就会是撒旦本人,而不是他的若干个儿子。
倘若一个人坐在车顶上逃离噩梦,他就不禁会想到光辉灿烂的未来。那时大风从整个平原上空掠过,让他急不可待地摘掉防毒面具,深吸第一口或最后一口自由。如今我要把这光辉灿烂的未来告诉y,告诉y她会像洪荒过后的人类那样能活一千岁。因为她是从绝望中诞生的希望,因为她有资格同时也必须去医院报到。像y这样的人将被列入“方舟计划”,作为全人类的仅存种子得以保存下去。——关于“方舟计划”的传闻现在已无人不知:他们将居住在某个完全与外界隔离的区域内,一直生活到萨斯们消失为止;如果萨斯不消失,他们也可以在那里一直生活下去;他们大概和y一样,没有记忆,因此也没有悲痛、绝望以及希望。
我最后写下几句话:红裙子是个永远充满矛盾的人。我得不到她,因为如此一来她就会离我而去。——孤独刺伤她,又让她迷恋;悲观使她纵容自己;爱情使她弃绝爱情。
18
广播再次响起,城市上空回荡着警报。
快,你得快走。——我对y说。——听着,去北边的医院报到……对,就是那个方向……他们会收留你、救你、让你活下去,甚至会让你想起某些事情。雾墙就要启动了,天知道这一次又会有多少人要和萨斯同归于尽。GBU——God bless us——可是上帝自己也得了萨斯!没用的,没用……书,我帮你找,找到了我再去找你……你别哭,时间不多了……你去告诉他们,你被感染了12次都活过来了;让他们给你作检查,告诉他们你知道有方舟,告诉他们你有权利上去!叫他们给部长打电话……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把书找到!你别哭,别哭……记住,往北走……别把防毒面具摘下来!我会找到你的,别哭了,别哭……我告诉你,我知道香格里拉,我知道希望在哪里。你就是我的希望,你一定要活下去,求求你,你不要死……好,我不哭,你也别哭。我要活着,活着看见你的脸庞,我发誓……你告诉他们,萨斯快完蛋了,因为你就是证明,你也是他们希望。我告诉你红裙子她没死,你也不会死……现在把你名字写在我手上,这边手也写上……别哭了,别哭……我也不会死。好了,你该走了,这里有半壶水……放心,我这里还有几壶水,记住告诉他们你曾被SARS-12感染过。那个方向,对,朝着那里走就对了……我要休息一会,让我靠在墙角。好了,你这就去那里。一定要让他们让你留下,要不然你就不走!……对,你不要回来!我肯定不在这里了,等你走了我马上走,等雾墙退了我就回到这里来帮你找书……我一定能找到你,你放心,我手上有你的名字呢!……好了,再见吧,再见!!
y终于走了。我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漂移,各种色彩变得越来越暗淡,无法辨别。但我确认,今天y穿着一条——红裙子。尽管她的红裙子已严重褪色,尽管所有记忆和物体都在无可挽回地褪色,但我依然确认。是的,我再次确认——那颜色在我心中是那么清晰,就像从来没有过的、光辉灿烂的未来……我的身体和灵魂都开始变热,我心里对自己说:萨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