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之后即是死亡(2)

从西澳到北领地,他们走了很久,几乎纵贯了大洋洲的陆地。他们在沼泽地边缘逮到了一条小鳄鱼,换了不少钱。伊恩说:“本,我们有了一大笔钱。”老本笑了。有那么一小会儿,老本和伊恩很确定自己已经找到了新世界。那会儿的北领地,“秩序”是一个会让人发笑的字眼。没有秩序的地方,怎么会不是天堂。陆地在这里已经到了尽头,走到这里,就再也不能前行了。要不回头,要不呆下,要不死掉。其实都挺容易,死掉最容易。鳄鱼当然不肯轻易就范。除了捕鳄,就是喝酒。醉了以后,离天堂又近一点了。

那天下午,老本和伊恩带着绳索、砍刀和罗盘出发。他们从来没有捕过咸水鳄,甚至不确切知道该往哪里去,怎么才能捉到那种传说里的怪物,但是他们想也不想就出发了。老本只是绝望地想着:带着伊恩离开北领地,回到人的世界里去,给伊恩找个“他妈的真正的”大夫,让自己“他妈的真正地”睡一觉。这么想的时候,他觉得心里好过一点。酒吧里那些人说过,西边有一片沼泽地的水道里经常出没咸水鳄,不过谁也没真的见过。那些东西,几乎没有活着的人见过。

蓝榉林深处的沼泽水道大同小异,没有人可以凭借天生的方向感在这里来去自如。即使有罗盘,也很难。除了水道,就是林子,千篇一律的水道,千篇一律的林子。老本握着罗盘,在泥地上寻找方向,地上全是泥水,也根本看不见路。

榉木林里一片灰白,光秃秃的树干上树皮斑驳,矮一点枝枝杈杈的是一种南半球这个纬度特有的亚热带蕨类植物,地面上到处都是色彩艳丽的菌菇。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突兀而不合作,这让老本毛骨悚然。老本四处眺望,那些蓝榉看起来每棵都不一样,又似乎每棵都完全相同。

林间小道过于泥泞,老本必须经常用力搬动车头才不至于滑倒。伊恩落在了老本的后面,可能是胳膊上的伤痛又开始发作了。从一开始,这场搜索就相当缓慢而不顺利。如果不能在一小时之内找到咸水鳄的踪迹,他们就必须返回。他们得在夜色降临之前离开沼泽带。他们所有的只是自己的身体,手臂和简单的绳索。刀是用来开路的,对付鳄鱼它一点用处也没有。

没有聚光灯,也没有麻醉枪,没有人敢在黑夜降临之后滞留在属于鳄鱼的水道和丛林。老本始终觉得,那天的天空和树其实充满了对他的各种暗示,但是那天他没有仔细留神,当他想再抬头看看天色的时候,天已经离得很远,远到看不清颜色了。

老本一度设想,先找到鳄鱼的踪迹,然后在水道边伏击等候,等它游近水道边缘,就用什么动物的尸体引它上岸,把湿布甩过去蒙住它的眼睛,然后全身扑上去骑坐在鳄鱼的背后,迅速用绳索绑住它的嘴。以前他们捕捉那些体型娇小的淡水鳄,都是这么干的。不过,伊恩的胳膊很成问题。他其实完全可以留在棚屋里休息,老本可以去酒吧里另找搭档,但是他们两谁都没提。他们得在一起,从小他们都在一起。伊恩出发前在锅里炖上杂拌汤,里头或许搁了点鳄鱼肉,散发出一股腥膻的味道。老本站在林间的泥泞里,那股味道还在鼻子横冲直撞,让老本想起夏季西澳那些布满羊群的农场。老本突然希望天快点暗下来,他们可以快点返回,不要给咸水鳄出现的机会。

伊恩跌跌撞撞地追赶上来,身上满是泥浆。“本,就在这里附近吗?”

“应该不远了,伊恩。我想,应该再往西走一小段。你的胳膊怎么样?我们可以再休息一会儿。”

“我摔了一跤,在这里洗一下,然后我们继续走。这个该死的地方,我还炖着汤哪。”

伊恩走过去蹲到水道边,捧起河水擦洗脸颊。汗水泥水以及混浊的河水混合在一起,变成一条条土黄色的流体,沿着伊恩的脸和手滴到水面,砸出了一个又一个不断扩张的同心圆。水滴很细小,圆弧本来不大,但是越散越远之后,开始变得好像无限大。在那些同心圆渐渐消失的地方,老本突然看到一个泥土色的东西在缓慢地靠近。不是一条水蛇,也不像是一只雨林蛙。它带起的涟漪轻微而沉重。沉重,甚至深不见底。当它再靠近一些的时候,老本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对椭圆形凸起的眼睛,上面是岩石一样粗糙的眼皮。那对眼睛睁着,一眨也不眨。

老本一下子感觉不到自己还在呼吸。他想不到这里已经是传说中咸水鳄的水道,他也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咸水鳄也会潜游到水道的边缘,就这么出现。它悄悄浮出水面的那双眼睛直愣愣地瞪着老本,像冰一样冷酷!老本的心里充满恐惧,满额全是冷汗。老本想叫,他的心里想要大叫,但是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老本可以感觉到在一瞬间,咸水鳄同时打量了老本和伊恩,出于一种异常敏捷的动物本能,它选择了弱得多的伊恩。老本在那一瞬间察觉到自己松了一口气,一种余生的窃喜一下子漫到全身。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咸水鳄猛然从水中跃起,舞动着四条短而粗的泥色的腿,张开巨大无比的血盆大口,一口咬住了伊恩的手臂,伊恩那条已经受了伤的手臂。

伊恩发出一声惨叫。那声音不像人能够发出的任何声响,像一种无限量放大的不顺滑的旧拉链的响声,拉到某一地方突然卡住,连空气都为之一滞。伊恩面朝水道扑倒下去,在咸水鳄的嘴里像是一个牵线的木偶玩具,手足的挥舞完全进入不自然的角度。伊恩的惨叫声把老本从那种下意识的轻松里拉了回来。他冲过去想要抓住伊恩的另一只手臂,但是没有抓到。老本伸出双手绝望地在空中不断地抓着,但是伊恩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玩笑似的以比老本的手稍微快一点的速度划向水面。老本扑上去想要抓住伊恩的腿,咸水鳄轻轻一转身,尾巴在老本的额头一扫,就把伊恩剩余的身体深深拖入混浊的水流深处,惨叫声像被塑料薄膜包裹起来了一样骤然停止。水面上只剩下一些圆弧,一串气泡,混浊的水里甚至看不出血的颜色。老本天昏地暗地扑了一个空,爬起来的时候才发现额头在滴血。一滴滴地落在泥地上,连一个坑也砸不出来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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