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胖猫小黛
本杰明坐在《游荡》杂志社的办公室里,双手据桌,瞪视着那件彩色礼盒。清晨的办公室显得无比空旷,而它耸立在桌子的中央,显得老而弥沉,突兀无比。窗外没有阳光。是幻觉吗?老本不能确定。那里仿佛有一片没有尽头的蓝榉林,天空看不清颜色。象每次余生之后一样,世界总是显得距离真实越远。
今天是圣诞前夜,这对老本来说毫无意义。生活的全部意义,就是“生存”并且“干活”。老本一如既往,清早出门,步行到杂志社,他总是第一个到的。他关掉安全门上的警报器,走进厨房里为自己弄了一杯热咖啡,从信箱里取出当天的晨报夹在腋下,平静地走向自己的办公桌。这本来应该仍旧是一个平淡的早晨,如果没有出现那件礼盒的话。
第一眼看到这个用五彩薄纸包裹起来的怪物时,老本以为是哪个同事落下的圣诞节礼物,放错了地方。他完全没有想到收件人会是自己。很多年以来,事实上自从老本和前妻离婚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收到过这样的圣诞礼物。盒盖上缀着一张再生纸小卡片,上面写着老本的名字,没有署名。那么,会是谁送的?这个东西就这样盘踞在老本的办公桌上,扎着的绸带呵呵傻笑,一脸无辜相地仿佛在说:“不是我干的。”
礼盒包装得很工整,半透明的彩色纸,用了四五种不同的色调,不是超市里卖的那种便宜货,折边的地方还有指甲掐过记号的痕迹,金色绸带结,搭配得也相当有品位,似乎出自女人之手。老本一生只遭遇过一个女人,就是小洛。然而,老本想,一定不会是小洛。
办公桌上有一张小本的毕业照,穿着制服,大方帽有一点歪。还有一张父子俩在新西兰南岛钓鱼的照片,小本的手里是一条长长的褐色Flathead。但是没有小洛的照片。小洛是,而且仅仅是,老本的前妻,小本的母亲,除此而外,老本和小洛已经毫无关系。照片里的小本笑得有点腼腆,有点象伊恩。老本想不到自己会在这个早晨突然想起伊恩,就像突然撞开了一扇很久没有开启的门,让他自己吃了一惊。也许是老了,人老了就容易开始回忆,不管那些回忆埋得有多深。老本伸出手指下意识地擦拭了一下相架的玻璃,其实玻璃很干净,没有一点灰。“相架有一点旧了,”老本想,“得在新年里换一个。”
回忆里的小洛身段修长,皮肤紧凑,浑身上下是一种明亮的小麦色。洛俪亚爱把身体暴露在林子里清晨的微风中,让早寒肆意地在浑身爆起着无数纤细的小疙瘩,她不在乎。那时候,她在老本的眼里几乎就是阿佛洛狄忒的化身。嗯,她应该依然还是阿佛洛狄忒。阿佛洛狄忒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然而,小洛不是一个细致的女人。她没有用彩色薄纸包礼物的耐心,也不会呆在厨房里给圣诞节晚餐做烤菜。她有的是钱,任何钱买不来的东西她都尽量不去看。老本不相信岁月会改变这个女人,就像老本不相信岁月会把那具美丽的身体变成一个皱巴巴的废纸袋。老本已经有将近二十年没有见过她了,在他的心目中,她一如二十多年前一样,腰肢柔软,从来记不住任何人的生日。
老本记得初遇小洛的那个早晨,自己正坐在北领地那座捕鳄人的棚屋里抚摸着额头的伤口。皇后乐队刚刚发行了《Bicycle Race》的音乐录影带,画面上满布着参加裸体自行车比赛的金发美女。这让老本无比困惑。人间有那么多美人?如果不是人间,还会是哪里?别逗了,不会是天堂的。那天早晨,小洛就是这样一丝不挂地骑着一辆白色山地赛车出现在棚屋门前,在她的身后是北领地死一样的蓝榉林。
额头的伤口足有三公分长,是昨天下午一条咸水鳄的杰作。作为一个捕鳄人,老本对自己的生活充满了疑问。昨天下午伊恩死了。伙伴、搭档和儿时的好友,捕鳄人伊恩死了,死在鳄鱼的嘴里。老本没有死,但是他恍恍惚惚,没有了活着的感觉。
那天下午,老本和伊恩骑着摩托出发去寻找咸水鳄。有一个老主顾,这次要一条“真正的大家伙”。在此之前,为了捉一条淡水鳄,伊恩弄伤了胳膊,而且一天比一天痛得厉害。伊恩的脸庞狭长线条柔和,总是带着一种腼腆的微笑,一喝酒就会脸红。如果没有一手一脚的老茧,他简直就像一个老婆子,乐意守着汤锅,一面搅拌一面唠叨。伊恩的胳膊扭伤得很厉害,热牛粪混合伏特加包裹胳膊的疗法完全没有效果,这些都在伊恩的脸上明明白白地挂着。可是老本没有其他办法,除非离开这个鬼地方。老本给了伊恩一大瓶劣质烈酒,出门去找老砍特。老家伙是镇子上最老的捕鳄人,有不少老主顾。“三米以上的大家伙,咸水鳄。”老家伙说,“小子,记住,咸水鳄!”
他们本来不应该变成两个捕鳄人,他和伊恩,那年他们都还太年轻。西澳家乡田野里的生活,平淡得可以从二十岁一直看到八十岁,而且老家伙们总是那样,不把人放在眼里。交配期里分栏的公羊有一股强烈的气味,强得像钢叉,会一下子刺进鼻子里,让人什么味道也闻不到。云行走的时候在草地上投下一块又一块阴影,阴影里头是一扎扎捆实的干草,又造成云以外的一块块阴影。老本和伊恩仰面躺在干草堆的旁边,看着对面山坡上不知疲倦拼命啃着草皮的羊群,很容易就能看到自己老死时的样子。伊恩说,“本,我们走吧,去徒步旅行,哪里都会比这里好。”他们就走了。如果不离开那些农场,就不会变成捕鳄人,也许伊恩就不会死,至少不会那么死去。生活,就是“生存”并且“干活”;到哪里也是“生存”“干活”;除此以外就是死亡。那时他们不懂得这些。那时怎么可能会懂得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