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人(8)

你闭上嘴。你乖乖地低下头。你看见威严的警察大盖帽上闪亮的徽章。你给了自己一个嘴巴。你老了,打自己嘴巴的力度显然太轻,不够份量。所以,你脸上又挨了几记极为响亮的大嘴巴。你的嘴咧在半空中,你冲着满空的星星笑。你说,太君,我该死,我的良民证被人偷去擦了屁股。

你想做个好人,但你已经没资格了。你太老了。古董越老越值钱,人的骨头越老就越让人恶心。你愣愣地站着,一直等到警察叔叔走远,这才满面狰狞。你说,我呸。你呸的是自己。你拎起裤子继续往前走。你从街头走到街尾,又从街尾走到巷角,一个乡下小女孩突然拦在你面前,大声说,“喂,你的屁股眼出血了。”你回过头,裤子上有一道划痕,屁股上也有一道划痕,正密密地往外面渗着血珠,这应该是用“飞鹰”剃须刀片划破的吧。你愤怒了,说,“操,我知道,我喜欢,我选择,我自由。”

她说得很难听。她确实正用手指着你流血的屁股。她的脸真黑,声音真大,你都想冲过去,勒住她的脖子,五根指头用力一掐,就像小时候摁死只可恶的苍蝇般。这个没教养的乡巴佬。你在肚子里恶狠狠骂道,手往屁股上摸去。凉嗖嗖的风再一次闯入你的裤裆,裤管鼓起,里面放十只老鼠应该没有任何问题。你吃惊地望着自己的手,满手鲜血,手上还有一些褐黄色的颗粒,这或许是昨天没有揩净的粪便。还能喋喋不休什么?生活的经验及惨痛的教训随时都有可能成为今天的陷阱。这是一个悖论。你难道还没明白过来?你真蠢,蠢得连在这个小姑娘面前嚎啕痛哭的勇气也没有了。你仇恨地看着她。她很干净,你却卑污。你朝自己的生殖器上吐出一口唾沫。你说,我是动物。没有人再理会你。你坐在自己的影子里孤独地数着自己的鼻毛。一根二根三根四根五根六根,一二三四五六七,马兰开花二十一,你小声地唱,大声地唱,憋足气唱,扯起嗓子唱,你将头埋进裤裆里唱,你把脑袋砸向墙壁上唱。你唱得涕泪纵横,你唱得桃花纷飞。你说,官人,我还想要。动物的同义词是什么?是畜生。

你对着青翠的天空高喊一声,我是畜生。

心已渐若死灰。

骨头散了架,碎了,变成一堆堆有毒的粉末。你身体发麻,四肢瘫软,心底空空荡荡,舌苔上却像搁着一片“黄连素”。细胞涨得难受得紧,好像有个声音正在里面飞速旋转,要将其撑裂,而裂痕已在每一根神经末梢上慢慢凸现。喉头是甜的,耳朵嗡嗡响,手指始终处于不可抑止的颤栗中。墙壁上的阴影在缓缓蠕动,但窗外并没有月光。一切物体皆被夜色抹去形状与色彩,只留下一下比一下更为急促的喘息声。这应该是自己的声音。为何听起来却似一只受伤的野兽?只能苦笑,手足冰凉。

讲真话。你的视线在房间里茫然打转,落在某处,停住。舌尖犹豫地向上,顶住上颚,轻轻放下。吸气,吐出,嘴再张成O形。气流涌出口腔,房间里响起了一个迟钝的声音。“讲??真??话。”现在,也许只剩下它能拯救你的灵魂。血从鼻子里淌出,爬过人中,来到嘴唇上,咸的,也是温热的,用不着开灯,它的颜色一定是鲜红的。死,就是这么一回事么?可惜这与死无关,天气干燥,流些鼻血应属正常。你闭上眼,感觉到干涩的眼眶里终于多出几颗泪水,前额处却突然浮现出一个十字架。

“横的是宇宙,竖的是时间。它们因为无限而永恒而虚无。‘无’,在永恒左右栖居的两个‘无’字,不仅建构了一切,同时也摧毁了一切的意义。”你翘起嘴角。用不着看镜子,你心知肚明自己脸上的表情在别人眼里意味着什么。可别人又是什么?杯子里的酒?落日下的旗?服饰店里的名牌衬衣?一盒冒着冷气的冰淇淋?向这个世界吐口水,等口水落回自己脸上后,再对自己说一声对不起。只能是这样了。这个世界不会对谁说“对不起”,不管他付出多少努力。所谓“天降大任于斯人”之类的混账话只是一些精心熬制成的海洛因,它们惟一的目的就是制造幻觉。对了,就是这个词??“幻觉”??你自始至终便活在幻觉中。你以为幻觉毕竟给出了希望,可你忘了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因为希望坠地时的加速度,一根一斤重的木棍能轻而易举地砸破一个十斤重的头颅,所以做人,还是没有希望的好。是这样吗?

头颅里有着一阵阵隐隐约约的歌声。是谁在你脑海里歌唱?你看不见自己。自己是谁?他为何不经允许便擅自闯入?又为什么有这个能力闯入得了?难道你在他面前根本就是什么也不是,所以他抬抬腿也就进来了?

越来越冷。你默默地凝视着镜子。镜子里有你曾经以为的道理,这些道理如同一口冰窖。小时候趴在上面往下看,浑然不惧,反而得意洋洋冰面上残破的影子。如今年岁大了,才渐晓得这寒的滋味不好捱。你掉下眼泪。你真的老了。老而不死是为贼。你可不想从这个世上带走任何一点不属于你的东西。只是什么是属于你的?钱是银行的。名是别人眼睛里的。姓名是父母取的。你的手指头,你的头发,你的嘴唇,你的肩膀,这诸多“你的”皆是别人在某个时候要用的。你没有权利拒绝被使用,你若胆敢拒绝,你就连畜生也不如。

畜生也晓得要把自己的尸体贡献给人的舌头与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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