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人(7)

言归正传,没多久,祖爷爷把肚子里那些陈年积货倒差不多了。有一天,他抽着烟,坐在月牙状的门槛上,仰起头,嘴角往下淌口水。天空藏青,阳光干干净净,白云飘动,像一只只淘气的小狗。我学祖爷爷的样坐在门槛上,坐了一会儿,汪汪地叫出声。祖爷爷诧异了,怎么了?我说,天上跑的这些狗真漂亮。祖爷爷说,那不是狗,是一张张脸。祖爷爷伸手对着天空指指点点,最后,他指着一朵特别漂亮的云,说,这是你祖奶奶。我说,祖奶奶不是在桌上供着么?祖爷爷说,那是你第二个奶奶。祖爷爷讲完这个故事后,我就一蹦三跳去捉蜻蜓了。等到我从外面回来,祖爷爷已经死得僵硬。我本来打算哭,可爷爷说,祖爷爷这是无疾而终,得当喜事办,不准哭。我只好不哭了,我把蜻蜓的翅膀扯下来偷偷塞入祖爷爷的口袋,我希望祖爷爷能长出一双翅膀,飞到祖奶奶身边,帮我从天上抓几只漂亮的狗来。

我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

还有什么比那几只臆想中的狗更为诱人?祖爷爷也是这样的,所以他能毫不犹豫地亲手杀死了他的女人。尽管这种行为是为了让大多数人能活下去,或者说,他是一个合格的军人,是一台不折不扣的执行命令的杀人机器。祖爷爷并没有殉情而死。活着的人当然要想方设法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日子是过的,不是用来享受的。所谓恩爱,在它深处的一定是背叛与离弃。

你别说我看不见美好。别说《泰坦尼克》号的杰克。那是影片。人们总是求索他们所得不到的。好莱坞影片之所以会击败洞悉人性细微处的法国影片,征服全世界,是因为它给了人们在现实中不能拥有的结局。它是假的,但人们情愿相信它是真的,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有活下去的勇气。

罗丝真的爱杰克吗?丫挺的为何不跳入冰水,让杰克爬上木筏?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何况女人的皮下脂肪本来就厚,她又肥,若两人互相调个位置,说不定真能坚持到救生艇划来。

一对真正相爱的人在绝境中只会一块死去。自己苟活下去,老了,再往大海里“海洋之星”,扔得越多,就越虚伪与矫情。这世上本无美好,你说花是美的,天空是晴朗的,但请相信,这些“美”与“晴朗”与人无关,它们只是人们在自作多情的时候所臆想出来的单词。

我是神经病。我本来就是。

6

人心险恶,竟至于斯。

中国人确实一向最善于以恶意来揣摩别人。善比起历史这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还不如。人善被人“骑”。现在的人都很文明,不说“操”,改说“骑”了。至于公道自在人心,那也得辩证地看,一分为二地看。导师不是早就颁下玉旨,凡事都得讲点辩证法吗?牙齿缝间冒着冷气。这些飘浮在空气中的不痛不痒的话,恍若一头来自洪荒的老饕,贪婪地咀嚼着人的血与肉。

无常与常皆为虚妄,若能看破虚妄,或许你当能无所执着。

无所执,无所碍。可惜这只是刹那菩提。况且便是此一刹那,镜子里也没有你,只有一具污秽的肉体。

忘了是谁说的??肉体是灵魂的监狱。

真的挣不脱这个臭皮囊。难道非得去死?死是惟一解脱的途径么?只能是解脱,并不存在对抗。周星驰式的对无聊的解构与反讽只会制造出一个更大的无聊。无聊,世界的真正面目。

你低低地呻吟,一盏盏灯火在夜色中呻吟。光明极小,黑暗极大,但几乎所有的人都都忽略了这个显而易见的常识,说什么黑夜追逐着白天又被另一群白天所追逐。错了,错了,全他妈的错了。

光明从来就是黑暗的食物。

有一种动物,很聪明,他们在捕食时,总是会留下一些不吃。

人也很聪明,会在笼子里养鸡。

屋子里漫着甜腥味。你咒骂着,起身,飞腿,将鞋底印在雪白的墙壁上。这味道来自哪里?你找了很久,终于发现它竟然是来源于头顶的灯泡。它就这样孤伶伶地吊在天花板的中间,吐出长长的舌头,并冲你挤眉弄眼。川端康成、海明威、伍尔芙、还有那个格外焦急的茨威格……想想也有趣。消灭一具肉体的方法竟然如此丰富多彩,这真是一个莫大的诱惑。你的影子咯咯地乐了。

你听见咔嚓一声。

有东西断了。

一片死寂。微蓝色的天幕洒下一颗颗尘土。

没有阳光,月亮是个问号。没有歌声,对面矮房子的屋脊上有一只黑猫。

街上,有老人弯腰驼背的咳嗽声。他赶着去干什么?他摔倒了,像坐在滑梯上的孩子,一下子就四脚朝天。可惜他只能是在摔倒时像一个孩子,他再也无法灵巧敏捷地翻过身。他老了,老得必须去承受一切恶毒的诅咒。所以,那些正向他投掷石子的孩子,一起在街道上疯狂地笑,飞快地跑。

你望着他们。小人猖狂。这世上的小人太多。

你想拼却一腔热血找他们理论清楚,他们消失了,平空不见。你挥出的拳头理所当然成为暴戾,又或是做秀,等你无奈地垂下手臂,他们出现了。趁你没留神,一把拽出你的裤腰带。你裸着下身,大街上满是冰凉的风,它们捋着你丑陋的生殖器,兴高采烈。你已经侮辱了公众,会遭报应,被天打雷劈,会有人来收拾你这个丫挺的。四周撒满图钉一般大小的嘻笑声。你突然看见两块发了臭的口香糖,一块粘在鞋底,一块正粘在脸上。你在火速赶来的警察面前手足无措。你无法解释。你说,这不是我干的。你说,这根###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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